第21章

  连日的审讯使苗云生也感到,口口声声喊着叫着要替李续仁顶缸的李福成,恐怕也只是一块没甚价值的老骨头罢了,与共党赤化分子的瓜葛,难说能有多少,即使把他的头砍下来,也不见得能有多大的用处。况且,还有成千上万双乡民的眼睛在那里盯着,不管怎么说,李福成的命还不至于贱到跟蚂蚁蚊子一样,罪不当死而若硬要了这条老命,唯恐太犯众怒。苗云生虽说不想再在李福成身上多费工夫,可他担心就此不了了之,清乡局往后还能镇得住谁呢?继续审么,意义不大;放么,何显威慑?想来想去,这块老而无肉的骨头,还是关在白龙镇让白雨亭啃去吧。
  白雨亭进到屋里,见苗云生没再给他难堪,心下舒展了不少,他双手执起茶壶,为苗云生的茶杯里添了些许开水,然后站在一旁,搜寻着话头想跟苗云生套套近乎。白雨亭心里盘算,若要能够迈过眼下这道坎儿,就得设法跟这个姓苗的傍上,毕竟他是靖司令的红人,在县长跟前是能够说上话的。
  对白雨亭的心思,苗云生揣摸得一清二楚,但他并不在意这种司空见惯的逢迎巴结,这种干嘴巴溜着的空献殷勤他见得多了,他没有兴趣也无须为之心动,他有意摆出一幅漫不经心的待搭不理的样儿。
  苗云生不冷不热的劲儿,让白雨亭一时摸不着深浅,间或的沉闷使他不免有些尴尬,但依然强装笑脸,揣摩着找些苗云生感兴趣的话题说说。白雨亭留心捕捉着苗云生的注意点儿,言谈之中他发现,苗云生对古董玩意儿很是喜好。白雨亭不再犹豫,他要趁着这个机会,争取跟苗云生挂上钩。
  于是,他决意主动出手,将他珍藏多年的古董玩艺,作为见面礼送给这个既让他觉着心情压抑却又不得不巴结讨好的清乡局长。他从套间里取来一面精美的古铜镜,放在苗云生的面前,说:“局座您是方家,您看这东西怎样?”
  苗云生眼睛一亮,上手看了看,转而放下说:“不错,这面瑞兽铭文镜,该是出自<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的东西吧。”
  白雨亭赶忙接上说:“局长您真有眼力!”他凑近指着铜镜背面的字说,“您看上面的这些字,写得多好:练影神怡,莹质良工;如珠出画,似月停空;当眉写翠,对脸传红;绮窗绣晃,俱收影中。”苗云生又拿起这面铜镜仔细看了看这些铭文,方才放下。
  见苗云生对这面古铜镜这般感兴趣又如此在行,白雨亭诡秘地一笑,“不瞒局长您,我
  还有一面更好的呐!”白雨亭随即又从套间的柜子里面双手捧出一面硕大的铜镜。
  苗云生一看,这面铜镜更觉珍奇:镜体八九寸大小,重约四五斤左右,菱花形状,通体银青色;镜面光亮可鉴,镜背以兽形钮为中心,雕有八组盛开的莲瓣样宝相花,另有几十朵祥云纹饰环绕镜边。苗云生怦然心动,两眼放光,站起来猫着腰反复端详了好大一阵儿,惊叹道:“珍品,实在是古铜镜中难得的珍品!”
  看到苗云生如此动心这面古镜,白雨亭说:“这面镜子可是件好东西,它是从唐朝定难军节度使的家族墓葬里出土的,局长若是喜欢,您就拿去玩儿吧!”
  “雨亭啊,夺人所爱,这样不好吧?”
  “这有什么,这点儿心意,局长您能笑纳,那是您给我白雨亭赏了脸。”白雨亭显得受宠若惊而又慷慨大方。
  “哪里的话。”苗云生对白雨亭顿生好感,说话的语气即刻随和亲近了不少。他端起茶杯些许呷了一点儿,显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雨亭啊,你我都是为国民政府效力,为靖司令干事的人,我也就不把你当外人看喽。你该知道,这次你们白龙镇出了这件事,靖大人可是把火发炸了,这事啊,要是能办得干脆利落,我肯定会给你多说些好话的,王县长自然不用说,靖大人那里我也可以推荐,那时你的前程还用得着犯愁吗?反过来呢,要是弄不出个结果来,恐怕谁说也是白搭。所以呢,这次一定得使出狠劲儿来,把这伙闹红的,搅黑的,连人带锅灶给它彻底端掉!”
  白雨亭心里明白,苗云生这是得了好处又在给他出题卖拐,可嘴上却毫不含糊地说:“局座放心,雨亭我听您的。”
  苗云生最喜欢这样的下属:既可当枪使,又能得钱财。见白雨亭这般态度,苗云生暗自欣喜,觉得火候已到,马上把话题一转:“雨亭啊,你对李福成这老汉是怎么看的?”
  白雨亭故作认真思考状,手托着下巴颏儿想了想,尔后说:
  “从眼下的情势看,这老汉还不像是直接煽红闹黑的人,尽管李福成他喊着叫着要揽事认罪,但在这个老家伙身上,怕是挤不出多少红水儿的,顶多也就是个老刁民罢了。”
  苗云生说:“对付这些人,最好的办法是,头上给扣顶红帽子,脖子给套根粗绳子,看他们还敢闹不闹!”稍顿片刻又说,“噢,明天我得回城去,靖司令那里有要事交代。那个李续仁,我们要押往县上;那个刁老汉,暂且关在你们区上继续审去,有情况随时向局里报告。”
  “是是,按局座的指示办。”白雨亭连连点头。
  第17章☆、祈雨
  第十七章
  李续仁被关进了绥州城的第三监狱。
  绥州人都知道,第三监狱在州城的西南角,前清时是一座令人毛骨悚然的“阎王殿”,以前这里关押的囚犯,全都是杀人放火犯上作乱等着处决的。最让人胆寒的是监狱里的四大刑具——老虎凳,铁板鏊,油煎锅,蒺藜毡,旦是进了这个连鬼都害怕的“阎王殿”,别想浑全着出来。这二年又听人说,三监这个阎王殿,眼下关的都是重犯,领头闹红的,抗捐抗税的,兵变反叛的。头年在绥州城南门洞上面挂了足有两个月的那五颗人头,就是在这里被砍下的,都是闹红的领头人。
  一进第三监狱,李续仁唰地一下感到了一股阴森森的恐怖。这监狱,简直就是一座插翅难逃的瓮城,坚固的门洞上紧闭着两扇包着铁皮鼓钉的大门,高墙四周拉着密密麻麻的铁丝网,大门和高墙四角的岗楼,都有荷枪实弹的枪兵站哨。
  进了地窨般的监号,李续仁揉了揉眼睛,见低矮的号子阴暗潮湿,简直就像猪窝狗洞一般,肮脏的地铺上,横躺竖蜷着四五个人。李续仁的心猛地一抽,倒吸了一口凉气,打了一个寒战怔怔地站着,好大一会儿没有挪步:我的妈呀,这监号简直就是座活人的坟!李续仁扑通坐下,朝地下狠劲砸了一拳,心下呼喊道:苍天啊,你为什么这般无情,不给我们庄稼人作主?
  监号里的人惊奇地看着这个新进来的庄稼人,闹不清楚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靠墙圪蹴着一个人,黑瘦黑瘦的,跟煤窑里的炭猫子没有什么两样,他猫着腰从门缝向外面的过道瞅了一下,见周围没有狱警,凑过来问道:“你进到这儿来,为甚?”
  李续仁避开那双让他发怵的眼睛,回道:“闹祈雨。”
  “狗日的,做上断子绝孙的事了,连进城闹祈雨也要抓,你说这庄稼人还咋个活法?”没说两句话便是一阵鸡鸣般的咳喘。
  有个脸色蜡黄的号友侧过身子来,搭了一句话:“唉呀,现在的世道,还说这干甚,好人心善命不长,乌龟王八活万年,颠倒了,彻底颠倒了。”
  “唉,造上孽了。古人有话说得好,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看着吧,兔子尾巴长不了,早晚的事儿!”说这话的号友姓朱,名炳轩,是个教师。朱先生是半年前被抓进来的,据说他是共产党的地下交通员。“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啊?”朱先生挪到他自个的地铺上,一边揉着膝盖,一边问他。
  “我叫李续仁。”
  “家是哪里的?”
  “白龙湾李家老庄的。”
  “噢李家老庄,我在白龙镇教过好几年的书呐。”
  看见李续仁不时地拽着裤带,朱先生知道他定是饿得厉害。他记得自己的袋子里,好像还有几把炒黑豆在,那是先头探监的一个朋友给他带来的,他把珍藏多日已有点陈味儿的炒黑豆掏出一把,塞给了李续仁。
  李续仁手捧着这把炒黑豆,眼窝湿润了。他实在是饿疯了,头天上午填肚子的一碗干萝卜缨子菜汤和半片儿粗糠窝窝,早已没了踪影,空荡荡的肠胃变得灼热难难耐,极度的饥饿让他时不时地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就在
  他难为情地从朱先生的手里接过这把炒黑豆的一瞬间,他那饿得已经发疯的肚子,恨不得从他手里即刻夺去一口吞下;但他最终还是强忍住了,他知道这东西包含着太不寻常的情份,无论如何不能就这么吞了它,他需要细细地品尝其中的滋味。避开朱先生的目光,他将这把炒黑豆象珍藏宝贝似的,一半儿揣进了自己的布衫口袋,一半儿紧紧地攥在手里。他间或拈上一两颗,细细地咀嚼着,直至磨成稀稀的糊浆,方才慢慢地咽了下去,唯恐洒落掉一丁点儿。
  黑黢黢的监号里,时间异乎寻常的沉重,但李续仁此刻却没有这般痛苦煎熬的感觉,因为他现在正需要有足够的时间来体会内心的温馨和感动。真是太幸运了,想不到在这里竟然还能碰上这么关照自己的恩人,这样值得敬重的先生,这般有情有义的大哥。他甚至觉得,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早也不可晚也难得,真该磕头感谢这次牢狱之祸,倘或狗日的们不把自己抓到这里来,能有这样的运气吗,估计不会,这辈子也不见得会有!人啊,这大概就是老人们说的命运吧。他越想越觉得这监坐得值,能跟这样的好人在一起,即便就是日后死在监里,那也算自己没有枉活这几十年呀。李续仁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感动的泪水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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