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十六章
那天出了绥州城,李续仁就觉得有点儿蹊跷,为什么城里的岗哨暗探加了那么多?中间不明不白还抓了几个人?刚要抓我们突然间又放了?李续仁总觉得,这事好像还没完,后面说不定还会有什么鬼名堂。李福成也提醒续仁,要不要出去躲几天,看看动静?
“大叔别担心,头砍下碗大个疤,我不怕。我们本来什么王法都没犯,可要是一躲,反倒成了做贼心虚,又多了一条罪。”
李续仁认为,躲不是个好办法,最起码自己是万万不能跑的,无论后面的结局如何,都得硬扛着,因为这事挑头的是自己,官家不再追究便罢,要是再来找麻烦,自己却躲跑了,怎么能对得起父老乡亲们呢。不能,绝对不能,就是把刀架在脖子上,我李续仁也不能昧了良心出卖谁。可话说回来,他们真要是再把自己抓走了,自个受罪放一旁不说,婆姨娃娃怎么办,儿子才十来岁呀。
那几天李续仁心里矛盾极了,真想大哭一场,唉,我的大哟,儿咋就活到了这一步,前头是悬崖,后面有虎狼……最终,李续仁还是下了死决心,汉子做事汉子当,一不怕,二不藏,是死是活,由他们去,我都认了。
李续仁在井上担水时,清乡局抓住了他。他被五花大绑着带到了白龙镇区公所,绑在了一棵一搂粗的枣树上。现在他才明白,县上那天没抓他,果然是缓兵之计。
看见李续仁被清乡局逮走了,李福成拖着病体跌跌撞撞地追到了白龙镇区公所,扑倒在大门前纳命喊了起来:“官家们哟,你们咋能这么做了呢,不干我侄儿续仁的事么,为甚要抓他,你们为什么红黑不分了呀?好我的官家呀,你们可不能这样啊,无凭无故就把他抓来,祈雨有什么罪过,自古以来就是这么闹祈雨的么,又不是杀人了,放火了,劫道抢人了,我们可都是规规矩矩的庄稼人,从来没有做过什么恶事呀……”
一个家伙手里提着刀,走过来喝斥道:“嚷什么,都棺材瓤子了,还不老实点儿,活见鬼!”
闻讯赶来的高忠义和乡亲们,陆续聚在了区公所的大门前,跟着李福成喊冤鸣不平。高忠义和几个老汉也跪倒在地,磕头作揖祷告着:求求老总们了,可不能这么办呀,李伞头实在是冤枉哟,你们官家要是这么把他给办了,我们白龙庙周围的受苦人咋给天神龙王爷交代了呀,我们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了呢!他是为大家伙好的呀!
听见大门外一群老百姓在呼喊,苗云生背着手走了过来,瞪着眼骂道:“你们都给我听着,是不是想把事情全给揽起来?告诉你们,要保下李续仁,这不难,只要你们把事情一五一十地交待清楚了,我保准放他回家;但是话说回来,你们要是说不出个字码儿来,不是我吓唬你们,那就等着见阎王爷去吧,想死想活,你们看着办!”
苗云生转身要走,只听得李福成又喊道:“县大人你不要走,你得听我老汉也说上两句,这回四路八乡的庄稼人闹祈雨,是我李福成一手拾闹起来的,不关
其他会长们的事,更不关年轻人们的事。是错是过,要杀要剐,我老汉一个人顶缸就是了,求求县官爷了,你们就把李续仁放了吧,他家里就指望他了,万万抓不得呀!”
苗云生转过身子看着李福成,冷冷一笑:“哼,你这老汉,还蛮仗义的,既是这样,本局长倒要看看你这老汉肚子里究竟有多少红水儿,吐出来让我见识见识!”又对手下的人说,“把其他人通通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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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开!你们都散开!再不散开就要开枪了!”一排枪兵大声呵斥着驱散了大门前请愿求情的庄稼人。
李福成被两个枪兵拉了进去,绑在了院子里的一个拴马桩上。
大病刚刚见好的李福成,身体本来就很虚弱,再加上遭辱挨骂,一天水米没有沾牙,苍白的脸上几乎看不到一丝的血色,枯瘦的身子轻飘飘地像似一根麻杆儿,倘或没有绳子绑着,似乎风都可以将他刮倒。然而,他那牙关紧咬着的坚毅的嘴角,拧着脖子射出的极其冷峻的目光,打起全部精神硬挺着的早已驼背的脊梁,让人觉出老人此刻的心劲儿反倒要比平素显得更加刚强硬铮,更能承受人世间的种种煎熬与重负。李福成没有胆怯,没有在乎眼前闪着寒光的刀枪,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总主意:纵然是天大的事情,也要一个人揽起来,即就是搭上了自己的这条老命,也不能连累了其他人,更不能平白无故就让续仁送了性命。
此刻,他已经完全豁出去了,要杀要剐要枪崩,一切罪责我都一个人承担,老汉我早就活够了,立刻见阎王都不怕,漫说是你们这伙龟子孙,你们这些黑心烂肺的狗杂种!
想到这里,他心头涌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临危不惧死而无憾的豪壮和坦然,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勉强咂吧出些许的唾沫,咽下去润了润干得快要冒出火星的嗓子眼儿,心下臭骂道:撕吧,咬吧,我倒要看看,怎么把我这个棺材瓤子给吞了,你们这些瞎獯,恶狼,狗杂种,不得好死的东西!
拴马桩跟前摆着两张桌子,苗云生凶狠狠地坐在中间,旁边坐着一个记录供词的书手,手下的其他几个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苗云生厉声喝道:“你就是李家老庄的那个李福成吗?”
“就是的。”
“李福成,你不是喊着叫着要顶缸么,那你就从实招来!你们这次聚众祈雨,挑头的是谁?”苗云生指着李福成的鼻子问道。
“是我老汉。”
“既然你是挑头的,那闹出的乱子,就得拿你试问,是不是?”
“这我晓得。”
“你们闹祈雨,为什么要闹到县公署的门上去,你说,主意是谁出的?”
“是我让去的。我们庄稼人跑到绥州城里去祷告,原以为城里的神要比乡下的灵,县里的官儿也是神,就是冲着你们能顶事我们才去的;就像人家说的,老百姓跑断腿,不如县老爷动动嘴……”话一出口,李福成又觉得后面的那句话,自己不该说出来;不过他也不怕,这话老百姓时常都在说。
苗云生见有把柄可抓,立刻追问道:“老百姓跑断腿,不如县老爷动动嘴,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李福成把脸一扬:“这话么,人老八辈子以前就有了,绥州的人谁不晓得这话,你问去!”
苗云生紧追不放:“那些红标又是怎么回事儿?是谁把它贴到白龙庙的?”
“黑天半夜的,我咋能晓得,又没值夜的。”
“哼,你不晓得?你不晓得,有人可是晓得!”
“你们晓得,还问我做甚?”
“问你做甚?就是看你老实不老实!”
李福成毫不示弱:“我老汉一辈子,别的本事没有,就知道一条,碾轱辘对碾盘——实打实,从没编过谎,没骗过人!”
苗云生恼羞成怒:“你不说,你不说那就是你贴的,到时候就得拿你治罪!聚众滋事,张贴红标,有了这两条,就足够送你老汉去西天了!”
李福成并不在乎:“我早就说了,是罪我都背上,我李福成从来明人不做暗事,一不推二不赖,是我的过我都认。”
苗云生厉声道:“你这老汉,别在这里给我兜圈子,那天的事儿,你要从实招来!”
李福成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说:“我老汉有句话,不知你官大人让我说不说?”
“有屁你就放!”苗云生把手一扬。
“县官大人,你们是吃官饭的,我老汉本没资格在你们跟前说这些话,可肚子里有屁不放又憋得慌。我老汉虽说是个睁眼瞎,可也听过古朝,看过大戏的。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的明君贤臣,都晓得赈灾济贫这个理儿。眼下既是大民国了,那就应该配得上大民国的这个名号,让老百姓觉得,迩个的世事,真格是明明白白,公公道道的,是甚就是甚,红黑不搅混。这回,我们惹下了这些麻烦,要说有罪,千罪万罪,全罪在我李福成老汉一人身上,你们要杀要剐要枪崩,随你们,我眼睛都不眨,全认了。可你们要是不明不白,不管有罪没罪,一齐吆上众人背着黑锅去见阎王,只会把受苦人逼上梁山,一齐起来闹天宫。若是这样,我看绥州的天下,真是要彻根子乱包了!”
听李福成这么一说,差点没把苗云生气晕,他勃然大怒,拍案叫道:“你这个老刁民,竟敢在这里胡言乱语,妄论时政,蛊惑人心!就你这模样,还想反了民国不成,不尿泡尿照一照自己的嘴脸?”苗云生把手一挥,“给我押下去!”跟前的几个枪兵对李福成一顿拳打脚踢,随即将他关进了一间马厩。
李福成被连审了三天,依旧毫无进展,跟开头一样,全都是千过万错,自个包揽,净说了些车轱辘的话。苗云生十分气恼。他娘的,一个山野草民,竟敢如此狡辩撒泼,真是反了,我就不信收拾不了这个泼皮刁民!苗云生恨不得一指头下去将李福成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