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监号里越发黑漆漆的了,这个时候唯有老鼠显得特别的张狂,肆无忌惮地相互追逐着,戏嘻着,打情卖俏着,有时甚至对地上蜗蜷着的人们,投以轻蔑的目光和羞辱的痴笑。李续仁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哀叹自己活得竟然连耗子都不如。
  “嘘……”圪蹴在门口望风的那个号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来了狱警。李续仁拖着脚镣趴在栅栏门跟前,紧盯着外面的动静。监号的门被打开了,狱警叫道:“李续仁,出来!”
  看着狱警提走了李续仁,狱友们的心也跟着走了。狗日的,会是怎么拷问呢?狱友们的脸紧紧地贴在门上,揣测着,想象着:李续仁被推进了阎王殿,四周摆放着老虎凳、铁板鏊、油煎锅、蒺藜毡;一群青面獠牙的家伙,吼着,叫着,辱骂着,拷打着……
  李续仁被两个狱警蒙住眼睛,连推带搡,七拐八转,最后停了下来。审讯室左右两边摆着两溜儿各式刑具,中间竖着一个梁架,李续仁被绑在这个梁架的柱子上;旁边坐着的四个人恶狠狠的,一脸的狰狞相;再看中间坐着的那人,像是审案子的警头儿,酒糟鼻子三角眼,活像城隍庙的阎王爷。李续仁脖子上好似架着一把刀,有一种随时都可能被处死的感觉,他偏过头合上了双眼,心下哀叹道:“天哪,活见阎王了!”
  “仔细听着,李续仁!”中间坐着的那个警头儿吼道,“白龙庙跟前贴的那几张红标,上面写了些什么,是谁干的,你如实招来!”
  李续仁照实说了。他们打开他的手铐,让他当即把他的供词写下来。笔墨纸砚是事先备好的,李续仁毫不迟疑地提笔写道:
  我叫李续仁,今年三十八岁,绥州白龙湾李家老庄的乡民。民国十八年六月初三晚,闹祈雨夜里歇在了白龙庙院外的草场上。一大早起来,有人看到庙院墙上几个地方贴着标语,众人不知何故,叫来了会长我叔李福成,还有好些人,因为我识字,他们便叫我边念边讲给众人听。我记得有五条标语,大概写了这么些话,一条是,天有灾,人必忧;民有难,官应救。后面几句我记不得了;一条是,老百姓跑断腿,不如县老爷动动嘴;再一条是,绥州百姓拧成绳,天塌下来众人顶;还有两条,记不全了,有一条大意是说,古时候能开仓放粮拯救灾民,时下为何就不能?有一条贴在庙院里的石碑上,说康熙年间,绥州有个周县官,为民祈雨美名传;盼望当今的县老爷,也能学学周县官。我们都觉得,绥州城里的神,比我们乡下的神要灵验得多,绥州县老爷的面子,肯定要比我们受苦人的面子大百倍,我们众人这才一哄起来,去了绥州城。
  那警头儿把笔供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突然问道:“那些红标有人说是你写的,老实交交代,是不是”
  “长官,这话你们可不能轻信,这是栽赃陷害。”
  “哼,栽赃陷害?人家咋就不栽别人,单单栽你了呢?”
  “就算有人这么陷害我,那也得有证据,空口无凭算数吗?”
  “证据,”那警头儿指着李续仁的笔供,得意地说,“这就是证据!老实告诉你,那红标上的字,我看就是你写的字!”
  李续仁心想,你吓诈谁呢,老子又不是憨汉,让你吓诈两声就吓得尿了裤裆,是不是我写的,有谁还能比我李续仁自个清楚?李续仁说:“你们要是不信,可以一个字一个字地比对去。”
  “我告诉你,这红标是你写的也罢,不是你写的也罢,悬顺你都别想脱得了干系。你要知道,不光是书写红标犯法,张贴红标犯法,就是红口白牙念红标,传红标,同样也犯法,犯的是煽动散布共产赤化的红口罪,明白吗?”
  “我承认,我念过庙里贴的那几张标语,可我当时压根儿就没看出那是什么红标!”
  “你还狡辩,没看出那是红标,那你看出那是什么?”
  “我们兴许,会不会是玉皇大帝下的天书,或是龙王爷降下的
  口谕吧。”
  听李续仁这么一说,手提皮鞭边上坐着的那个屠夫样子的家伙嗖地站了起来,厉声道:“你还敢胡搅蛮缠!不给你点儿厉害,你还不晓得马王爷长着三只眼呢!”那屠夫走了过来,朝着他的胸腔“啪啪”就是两鞭,接着又把他身上的绳子使劲儿勒了两下,撂出一句狠话,“好好想去吧,再不老实交代,就给你来个二鬼抽筋!”那警头儿出去了,手下的两个拿着李续仁的笔供一起跟了出去,提鞭子的那个侩子手留下看着他。
  二鬼抽筋!李续仁的头皮嗖地麻木了,大罪还在后头呢,两胳膊被吊在横梁上暴打,还能浑全得了吗?他的脑子很乱,一会儿想到这,一会儿想到那。他盘算着,他们这么吓诈我,到底要从自己嘴里掏出什么来着?他们栽赃陷害我,说明他们还没有拿到什么证据,若是拿到了真凭实据,他们能说那是我写的吗?仅凭这一点,说明他们完全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他实在弄不明白,他们究竟凭什么要给自己扣上一顶红帽子,他自己问自己:就我这样子,像个闹红搞赤化的吗?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像,听说领导闹红搞赤化的人,都是些念书识字的,他自己也算是多少喝过点儿墨汁的吧;一会儿他又摇摇头,不像不像,听说人家闹红的人,都到过北平上海西安好多大地方,念过红书,会讲红理,有些还留过洋呢。可自己呢,自己只会写个对联祭文之类的东西,没那能耐,闹红谁听呢?最多也只能是跟着摇个旗呐个喊,凑一凑热闹罢了。他又一想,那也未必,古人有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谁也不是命里注定是属红的还是属黑的。他有些后悔,前几年真要是听了朱先生的话,放开胆子入了“红”,跟着闹闹倒也好,红红火火闹过一场,这阵子即就是死了,自己也算没有枉活一生啊。可现在呢,现在要是就这么死了,红算不上红,黑又不是黑,这到底算个什么呢?只能算是个冤死鬼罢了。唉,这世上有这药有那药,就是没有后悔药,如今想这么些,晚了!
  他的脑子又转到了前晌他们抓他的那阵儿。当时,他正在滴水井上等水,只见他儿子虎子慌眉吐眼地跑来说,不好了爸爸,官家正往咱们家去了呢,我妈说怕是抓你的,叫你赶紧跑啊。他惊得“啊”了一声,知道坏事了,但很快又镇定下来,他把担子交给了虎子,说等一会儿,你担回去吧,爸爸这一走,家里的事情就全给你们撇下了。爸爸不能跑,爸爸早就想过了,祈雨没什么罪,进绥州城也事情不大,要是我偷着跑了,本来是个没过错的事儿,反倒弄成了一条罪过,那咱一家老小的罪就更重了。我现在就回家去,我看他们能把我咋得了。虎子拽着他的胳膊硬是不放,爸爸,你可千万不能回去,还是赶快躲起来吧。就在这时,抓他的人已经跟着追到了滴水井上,一把扭住他
  的胳膊,套上了手铐。
  过了半个时辰,那三个家伙回来了,他们拍着肚皮,打着饱嗝,满嘴喷着酒气。那警头儿对手里提鞭子的那个坏蛋摆了摆手,那獯把鞭子往桌子上一搁,一跌儿一跌儿地出去了。他看得出,回来的这几个家伙已经酒足饭饱了,刚走的那个瞎獯大概又是吃饭去了,他扭过头,闭上眼,避开了他们的那副虎狼相。
  “怎么样,该想清楚了吧?”那警头儿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拿鞭杆子敲着桌子问他。李续仁一言不发。那警头儿突然提高了嗓门,“听着,你要再敢这么继续抵赖下去,当心皮肉受苦!”
  李续仁依旧一声不吭。他知道,跟这些人辩解没用,人话进不了恶魔的耳朵,惟有沉默不语,省点儿气力,兴许还能多支持一阵子。
  那警头儿瞪着眼珠子又吼道,“姓李的,你到底还想不想活了?”
  李续仁瞥了一眼那警头儿,说:“我还是那句话,我们压根儿就不晓得那是什么红标,我们以为那是神帖。”
  不多时,那个侩子手抹着油不叽叽的嘴巴,晃荡着进来了,几个饱嗝打过以后,那警头儿使了个眼神儿,那家伙又发起威来:“你这个刁民,听着,我倒数三声,你要是还不说,老子就给你来个二鬼抽筋!听着,一——二——三!”
  李续仁依旧没有吱声。他们火了,那屠夫把他从柱子上解开,两胳膊倒吊在了横梁上,噼里啪啦地一顿暴打。“有能耐你就这么给我扛着!”那屠夫打罢,从那警头儿手里接过一枝“哈德门”纸烟,坐在椅子上悠闲地吸了起来。
  李续仁被拖进监号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伤,两个胳膊已经不听使唤,他一个马爬式栽倒在地上,老半天没有动弹。号子里的人都被惊醒了,不对劲儿呀,这人该不是不行了吧?一个号友过去在他的鼻子上摸了摸,觉出还有点儿气息,于是推着他的身子问道:“兄弟,你怎么难受,快说!”
  李续仁抽搐着,喃喃道:“渴,水……水……”
  水,这时候到哪里去找水呢,又不是在其它什么地方,这里可是监狱啊,我的兄弟!这号友站起来四下摸索着搜寻了一遍,失望地咂了咂嘴,几个人的破饭碗全都是干的,满号子找不到一滴水。几个号友都围了过来,赶紧给李续仁的身下垫了几把麦草,大家撩起衣服凑近一瞅,哎呀,打得这么厉害,鼻子口里全是血,两个胳膊被勒出了一圈圈的深壕子,前胸后背上满是一溜一溜血浸浸的鞭子印。一个号友捉住李续仁的手,在虎口上不停地揉摁着;另一个号友吐出一抹唾沫,朝李续仁的嘴唇上抹着,安慰道:“兄弟,你得扛住,再熬一会儿,等天亮了,我们就给你找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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