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回想起头一年清党善后中自己所经过的一些事情,杜先生总感到困惑不解。民国十二年国民党全国代表大会的《宣言》本来贯彻得好好的,为什么又要束之高阁了呢?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与内与外都是很好的三大政策,为什么又罢而不行了呢?绥州连年灾荒,贫病交加,上百万饥民嗷嗷待哺,可为什么根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还在增捐加税、清党善后了呢?就连我杜某人对三民主义这般忠心耿耿的人都想给拾掇掉了,可见良知的泯灭啊!杜先生感叹,中华民国是个好国号,三民主义是个好主义,国民革命也是个好出路,可是一切的一切,都不在于说而在于行,中国的事情实在是难整啊!
第14章☆、祈雨
第十四章
周一上午,杜先生原本安排为全校师生作“三民主义与科学文化”的演讲,但早晨不到八点,杜先生刚进办公室,绥州防区司令的包副官便来了电话,说靖司令有要事找他。杜先生知道,老靖那边是一刻也耽误不得的,只得改了演讲的时间,很快去了靖司令的官邸。走在路上杜先生还在琢磨着,这老头儿找我会有什么事了呢?
靖司令的官邸在绥州防区司令部大院的西侧,是一处坐北朝南的三进式窑洞四合院,整个院落结构紧密,坚固古朴,体现出绥州独特的官邸大宅的建筑风格。进了后院,见到了包副官,他让杜先生先在底下的客厅待着,自个上楼去了。
靖司令当时正提着狼毫抓笔写字,他的十九姨太艾媛媛在一旁瞧着,一副蛮有兴致的样子。听了包副官的报告,靖司令点头道:“让他上来。”
杜滨见了靖司令躬身道:“司令长官近安!”
“哦,是若河啊,”靖文雄叫着杜滨的字儿,“来来来,若河!”又对十九姨太说,“媛媛,这是你们的杜校长,你该认得吧?”
“认得,只怕是杜校长不定认得我这个学
生。”艾媛媛找了个借口去了旁屋。
“坐,坐吧。包副官,上茶来!”靖文雄手中仍提着狼毫抓笔,略微偏着头品味着刚刚写下的那几张“虎”与“剑”的榜书。
“司令官的字啊,越发苍劲老道了!”
“这等榜书啊,最讲究的就是手中的笔力,就像拉强弓一样,若是没个两三百斤的气力,笔下便会拖沓无力,失去虎威剑寒的霸气!”靖文雄不无心得地说。
与靖文雄相识多年,杜滨对此人有相当深的了解。靖文雄爱虎写虎,极其崇拜百兽之王的虎,其实是他个人政治欲望的一种表露。他自认为自己已经是绥州的一只了不起的坐地虎,身边也有了几只渐成气候的虎崽,但又深知自己身处贫瘠之地,若如饿虎力乏,难与强手匹敌,只得暂且卧伏抓膘,养精蓄锐,以待开山拓地之机。他期待金戈铁马的威风,可在军阀林立竞相争夺地盘的乱世之秋,又恐亮剑过早招致引火烧身亏折了老本;他虽也企望通过文佐武备看好绥州这块地盘,而一旦发现有外力插手可能撼动他的地位时,便会断然出鞘,反手于股掌之间,阴的阳的,明的暗的,什么手段这家伙都能使得出来。
杜先生附和道:“司令官深谙书道,确是精要之论!”
靖文雄把手里的抓笔搭在青花笔洗上,缓然落座。“若河啊,我们坐下谈谈。绥州地区最近的情况,本司令近来总感到有些担忧,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如何?”
靖文雄这么一问,让杜先生感到有些突然,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司令,您是说哪一方面的?”杜先生略作迟疑道。
“我们随便谈谈,民情也好,社情也罢,哪方面都行。”靖文雄往后一仰,半躺在太师椅上,眼睛眯缝起来。
杜滨顿了顿,说道:“司令官,既然您问及这些,那就恕我杜滨斗胆直言了。我以为,当前绥州有几个问题甚为要紧:头一个是天灾罕见。这场大旱几百年不遇,乡下大部分地方三四年庄稼颗粒无收,有的甚至六七年都是灾年,老百姓当前最需要赈济;二一个是烟土泛滥。时下,到处都在种罂粟,贩烟土,吸食鸦片。鸦片这东西,有百害而无一利,眼前看起来政府可以多罚些钱款,但对社会和民众的危害实在是太大,所以,鸦片不禁,贻害无穷。现在,县公署虽说也在禁烟,但只是喊在嘴上,不见实效。有人作对联说,县禁烟善后清查局是:善门闭,后门大开,明委暗包同得利;清账难,查账不易,营私舞弊共分肥。问题出在了哪里,由此可知一二。三一个是捐税过重。绥州本来就是个穷地方,可当下,政府和军队耗费巨大,粮也要百姓供,草也要百姓供,捐多税重,名目繁多,加起来一百多种,各级又层层加码,农工商贸各界,已经筋疲力尽,难有喘息之机……”杜先生说到这里,有意停了下来,注意着靖文雄的反应。
靖文雄收起腰,抬起了眼皮。“若河啊,你讲的听起来都不错,都有道理,绥州的事情,本司令也是很伤脑筋的呐!我过去说过,我靖某人镇守绥州地区,理当忠于职守,保境安民。你该知道,绥州这地方素为关中之门户,陕甘晋蒙之要冲,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当下苏俄对我北部边境也是虎视眈眈,企图煽起红祸,颠覆民国。而绥州呢,又是出了名的穷地方,县穷,民穷,军饷粮秣难以保障供给。这就成了一个难解的子母扣:守土就得有兵,养兵就得有军饷,筹措军饷就难免要增加捐税;而捐税多了,民商又多有抱怨,抱怨过多,势必又会影响民心安定,反过来呢,又妨害保境安民。但不管怎么说,即就是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我也没有办法给他们减捐减税,因为我绥州防区的几万兵马,总不能口缝屁股堵,只喝西北风罢?头年清涧的兵变,现在越来越看得清楚了,根子虽说在共产党的策动,但军饷不足,给养匮乏,引发官兵生怨,也是一个重要的起因。共产党嘛,钻的就是这个空子,这些,你该都清楚吧!”
靖文雄说的清涧兵变,是指共产党在西北向国民党反对派发动的第一次武装斗争——清涧起义。清涧兵变使靖文雄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不得不对自己镇守绥州的方略重新进行考量。在兵变之后的数月里,他坚决清除共产党赤化分子,撤了一批,抓了一批,杀了一批,绥州地区骤然间进入了白色恐怖状态。然而对于靖文雄而言,无论他使出多硬的铁腕铲除异己,这次兵变毕竟在他的心头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他暗自感叹:“带兵真如带虎啊!”
杜先生口里没说出,清涧兵变还不是你们把共产党逼上了梁山,你要是不杀石旅长,不把共产党的人赶尽杀绝,会到了这一步吗?兔子危了都会咬人,漫说他们都是一帮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但他还是极尽安慰之言:“司令官,以我之见,绥州地区的问题,不能孤立地看,既有绥州本身的问题,但最主要的还不在于绥州一地,而是全中国共通的问题。司令官自民国五年移镇绥州以来,文佐武备,励精图治,我绥州地区临事方有主心骨,局面总体稳固,民众称誉者还是绝大多数。至于清涧兵变,固然令人痛心愤恨,但这也不只是绥州地区独发,前年江西南昌的兵变,更为严重。之后关中渭华地面也出了兵变。兵变在全国频发,这里既有受苏俄赤色革命的影响,同时也看出,国民政府的纲纪政令,还不足以慑服全国各界。有道是不平则鸣,不公则忿。我以为,政府的确应该在国计民生诸多方面,寻求治本之策才是。”
靖文雄点头道:“若河所言有理,你说,说下去。”
杜先生喝了一口茶水,接着说道:“至于绥州地区的大势,以我观察,当是天灾大于人祸,除弊急于清党。清涧兵变牵涉的只是一些小娄娄,赤化分子只不过有数的几个,况且时下已得清查善后。而天灾不去赈救,牵涉的就不只是少数,而是十万百万之众。人心不稳,万事难成。因此,我以为当务之急,还是应该上下一心,组织赈灾,以解灾民的燃眉之急。”
“若河所言极是,但做起来可就不那么容易喽。”靖文雄站了起来,在地下踱着步子说,“这几年,我在绥州地区做的基本上是两件事:整军筹饷,安民清乡。前次我去省府,一来想争取点军饷粮秣,二来想要点赈灾粮款。可你听省上是怎么说的:咱陕省现在是,粮仓见底,银行空柜,中央只许空头支票,不见真金白银,上千万人遭灾,省府也是干着急,没多少办法的。”他两手一摊叫苦道,“我靖某人呢,筹饷苦于不是财政部长,抗旱苦于管不了天神龙王。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真是里外作难呐。”
杜滨听得出,靖文雄表面上像是无可奈何,实则对赈灾之事根本就没有上心,而这又确是绥州地区的当务之急。于是他只得提起明末李自成攻陷绥州城的那段历史,以引起靖文雄的重视。“司令官,您做整军筹饷、安民清乡的事情,这是职责所在;但恕我直言,自古以来,这军与民么,民如母,兵如子;民为本,兵为末。兵心出自民心,民心成就兵心。大明崇祯年间,绥州号为天下雄镇,兵不可谓不强,将不可谓不勇,城不可谓不固,但面对蜂拥而至的饥民义军,最后还是落了个城破兵败的可悲下场。所以,赈灾安民,应该是大事中的大事,要紧中的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