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五月十三日一大早,福成老汉和续仁又来到白龙庙忙活了起来。不多时,高忠义和几家庙会的会长执事也都陆续到了,总共十好几个。
大家见面坐定后,李福成开门见山道出了原由:
“各位会长、执事,福成这次劳顿大家,一起来商量祈雨解旱的事情。大家伙都看见了,我们绥州四乡这几年一漫造上怪了,连续四五年春旱接夏旱,秋旱接冬旱,没有落过一场象样的好雨雪。这几年,各会的人雨祈了不少,头磕了不少,眼泪流了不少,盼着能够消灾免难,拯救万民,可是旱象呢,非但不见缓解,反倒一年重于一年。眼下,我们庄稼人已经被逼到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路上。福成无奈,想来想去,只得请来大家,趁着今个是个黄道吉日,一起来商议商议,看能不能再寻出一条生路来。倘或我们把头磕破了,办法想尽了,老天爷还是两眼不睁,纹丝不动,那也就只能认命了。可眼下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些人毕竟还是办会的吧,但愿还能为四乡的受苦人找到一线生的希望。”
炕上坐着的,地下站着蹲着的,几个年纪大的人嘴上噙着旱烟袋,燃烧着的旱烟叶,一会儿工夫便把不大宽敞的执事堂熏得云遮雾罩了。
“福成哥,我说几句吧。”炕头上挨着李福成坐着的高忠义吃过一袋旱烟,咳嗽了两声首先开了腔。高忠义说,将才福成哥说了,把大家请来,就是想为四乡的庄稼人想个办法,谋个生路,以我看呢,福成老哥的这片苦心,算是仁慈到家了。眼下,咱绥州的旱象,该是自大明崇祯年以来三百年没遇过的一场大旱吧。崇祯年间,咱绥州西乡出了个李闯王,把大明的江山稀里哗拉地给推倒了,可咱们绥州呢,绥州还是穷绥州,绥州的老百姓还是穷老百姓,李闯王非但没能把我们绥州的受苦人从火坑里拉出来,反倒跟着他战死了数不清的乡勇义
士,受连累了众多弟兄。这一向,我总在盘算,咱绥州的穷百姓,到头来啊,还是得上靠天,下靠地,受苦人自己靠自己。可迩个呢,虽说我们自己也在没明没黑地蹶着屁股,抡着老镢头在地里刨,可是连住几年的老天不作美,把咱们庄稼人逼到了绝路上。咋办呢?造反吧,现如今咱绥州还没冒出来第二个李闯王;当土匪响马吧,家里的老小怎么办?再说,那也是砍头掉脑袋犯王法的事啊,咱贫民百姓的哪个敢干?坐着等死,上吊跳崖吧,也不行。说来说去,只有把希望寄在天神龙王爷的身上了,是不是?
高忠义的这番话,无疑是对李福成的鼎力支持,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说事到如今,不指望老天爷,还能指望谁呢?这几年咱们四乡的人,雨是祈了不少,腿都快磨断了,可细想起来还是零敲碎打,各自闹腾,没有形成大的阵势。咱这次祈雨,一定得把阵势闹得大大的,要把咱绥州的龙王爷——青龙,赤龙,黄龙,白龙,黑龙,五位龙兄龙弟全都请起来,来个长跪不起,三五天不行,咱就来它个十天半月,十天半月不行,就跪它个三月两月一年半载,咱就不信,心诚还能感动不了天神龙王闹五龙聚会大祈雨?
众人的脸上立马显得既兴奋又担心。按照绥州老辈人传下来的说法,这“青红黄白黑”五位龙王爷,都是上古时郑氏母所生的五个龙子,分别掌管着东西瓜南北中五方播云布雨的龙神,性情也与阴阳五行的“金木水火土”相合。大家虽然也觉得,要是把这五方龙神都请出来,阵势威力自然会大得多;可又担心,这五方龙神性情不合,你推我拖,扛不上死肩,最后没准儿会落得个“龙多不治水”的结果。
就在众人犹豫不决的时候,赤龙庙的会长站起来大声说:“迩个到了这种时候,咱们还能前怕狼后怕虎吗?再说龙王爷毕竟是神君啊,又不是狼虫虎豹,求他们佬家总比干熬着强!”
有人提出,这事一厢情愿不济事,还得探探神佛的意思,今儿是五月十三,正好是关老爷磨刀的日子,应该先到老爷庙上去问问,听听关圣帝君他佬家的旨意,再作决断恐怕更为妥当。
李福成认为这话有理,毕竟要搞这么大的动静,有了关圣帝君的旨意,众人心里更能踏实一些。
关帝庙离白龙庙有三里地,明洪武年间,初建温家峁庄子时,人们就修建了这座社庙。
时下,为关老爷牵赤兔马的马童姓温,叫温银海,四十来岁,本庄人,年轻时曾练得一些功夫。据温家峁的人讲,温银海三十岁那年,出去云游了几年,好像还到河南洛阳的关公庙修炼过。回来时间不长,那天正好是温银海的生日,晌午吃罢饭一阵儿,不晓得是咋的了,猛然间他觉得头晕眼花,后来就一直神叨叨的像是着了魔。
他的婆姨害怕得厉害,紧赶叫来户里的一个爷爷,左邻右舍闻讯也来了好多人,有个老人把了把温银海的脉搏,又看了看他的神情气色,最后认定,银海兴许是撞客了。撞客就是见鬼中邪了。
这时,忽见温银海猛地跳到窑掌的台子上面,口中念念有词,说给关老爷拉马的马童让太上老君调走了,关老爷看上他了,让他当马童。嘴里嘟囔了一阵,突然大喝一声:“住手,谁敢动我家老爷的青龙偃月刀!帝君老爷从太上老君那里回来,当心提你们的头,呦嗨!
说罢,口吐白沫,翻着白眼,上牙打着下牙咯嘣嘣地响。
片刻之后,浑身又筛糠般地颤抖着,嘴里还不住地喊道:“有鬼,庄里有死鬼,白龙湾有恶鬼,绥州有魔鬼,快抬出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伺候,砍死它们,一刀两段,千刀万剐,永除魔患!”
几个壮实后生上去要抱他,反被他嘘出一口气撂倒在地下。
他猛地蹿到门外,在草房里卸下一口铡刀,手握两端刀刃衔在嘴里,朝着墙上猛地撞了过去,人们大惊失色,以为这个二梁光怕是要彻底给废了!可让人惊奇的是,温银海连撞了三下竟然滴血未见毫发无损。
众人见状急忙跪下磕头作揖直祷告:“好我们的关圣大帝哟,你佬家有什么口唤就说吧,遭下屠坛这咋办哩!”
就在大家伙一洼声求告的时候,温银海嗖地一下将铡刀从嘴里抽了出来,啪地掷在一旁,随即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从此,温银海便理所当然地成为白龙湾周围人所共知的鞍前马后伺候关老爷的马童了。
在庄稼人眼里,伺服关老爷的马童,那可是一个难得的神差。马童平素跟常人没有什么两样,吃喝拉撒,娶妻生子,该做甚照做甚;可一旦附着了关圣帝君的神魂,跌倒在了神坛上,那就成了神君的化身,办的是神差,说的是神话,施的是神力。
在人与神之间,马童上可以跟神君对话,为信众代言上书,领受神君的旨意;下可以给信众传达神君的口唤,代其施展神威法力,祛邪赐福,惩恶扬善。因此,人们对于马童,通常是敬而畏之,不言其秘,惟恐因言语不慎有所冒犯而招致不测,除非到了非得请驾神君不可的时候,一般是不能也不敢随便劳顿马童跌坛的。
说来也巧,当李福成一干人来到关帝庙院,看见温马童已经跌倒在了神坛上,前面黑压压地跪着一大片人,老的小的,男的女的,足有百十来号。
温马童仰面大叉撂展在一张神案上,手执青铜三杈套环神杖,口中念念有辞。
李福成跟跪在靠前的一位老者悄声说明来意,老者说我们也正在求雨哩,你们既然来了,我们一起跪下祈祷吧!
老者又连磕了三个头,作了三个揖,祷告道:至忠至义至灵至验的关圣帝君佬家,咱绥州地面连年大旱,至今旱象没一丝的松缓,我们庄户人家,闹不清楚症结出在了哪里,也寻不上个消灾解难的办法;迩个周围八大庙会的会长和乡贤都来了,大家伙一片真心,天可知,求求帝君老爷,给个救命的口唤,给我们庄稼人指条活路吧……
片刻之后,只见温马童“噌”地一下坐了起来跳下神案,手执神杖,眯着眼吟诵道:
关圣法威,附着神杖;以杖指天,天神施礼;以杖指地,地祠司迎。今我绥州,苍龙在野,紫微无光;白狼在前,黑虎随后;鬼魅横行,群魔嚣张;老天动容,五龙发怒;妖魔不除,祸害众生;饥病疫疠,人头泡地;赶紧祈救,以安万民。呜呼!哀哉!
温马童扑通倒下,又仰面大叉撂展在了地上。众人见状赶紧叩头祷告,祈求关圣大帝施恩……待到抬头看时,温马童已经鼾声如雷了。
靠天吃饭的庄稼人对上苍从来都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敬畏,尤其是在大灾大难面前,更是虔诚之至,决不含糊。
庄稼人就是这样,神佛至上,温马童传达的关圣帝君的口唤,谁也不会怀疑,众人迅速达成共识,纷纷表示为了镇压旱魔,安抚万民,完全同意李福成的倡议;同时,推举李福成为绥州西乡“五龙起驾大祈雨”的总会首,并且商定大祈雨先从黑龙潭开始,时间定为农历五月十八日辰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