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刘元慌忙扭头,但另一边也同样吓人:这此不是缺了脚趾,而是几双已经腐烂的脚。
  是女囚。
  她脸色一白。
  郦食其看得出她的疑惑,解释道:“每牢关押二十人,有一人越狱,则全牢斩左趾。”
  刘元倒吸一口凉气:“那女囚又是为何?”
  郦食其叹了口气:“齐国的鱼盐之利,天下闻名。你可知那盐是如何来的?”
  “女囚每日赤脚踩海水沥盐,也是一种刑罚。”
  刘元已经不敢再听了,这哪里是坐牢,这是人间炼狱!
  不一会儿,司圜亲自为他们端来了一碗饭。
  刘元没动筷子——单单是站在这里,她就感觉自己已经脏了。
  她的呼吸都是一种煎熬。
  郦食其盘着腿儿坐下:“你真不吃?我可都吃了。”
  刘元摇了摇头,就着血腥味、尿味,她是真吃不下。甚至,单是想一想,她就要吐出来了。
  更何况,这粟中还有沙子,打眼一看她就看出来看了,这是陈粟。
  这几日在齐王宫大鱼大肉,一下子从天上就掉到了臭水沟。不,这牢房连臭水沟都不如。
  “日食一餐,粟半斗,若是舂米不精,还要被笞二十。”郦食其端起饭来就吃,仿佛同那黄鱼也没啥区别。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一天就只有一顿饭,如果你不吃,就只能饿肚子了。”郦食其将另外一碗饭递了过来,“吃吧,这才到哪里?好歹是咱俩一个屋。”
  ……
  刘元感觉胸口发闷——这日子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若是田广失言,那她就真要被斩首了。
  斩首也比这日子好。
  刘元站得腿麻,最终还是找了个干净地坐了下来。
  她旁边房间里,有一个女声低低传来:“新来的?”
  刘元点了点头,小声说:“明日就会被砍头了。”
  一旁的女子僵硬了一瞬,不知是在羡慕还是可怜她。
  “你犯了什么事?”那女子好奇,毕竟大部分都是被抓进来做苦力的,这些头儿舍不得轻易杀人。
  “我……”刘元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呢?你又是为什么?”
  那女子将自己的头发掀开,露出脸上的刺字:“我丈夫隐瞒了田产,犯了匿税之罪,我也被牵连着,受了墨刑。”
  女子的语气十分平静,仿佛在说着一件小事。
  刘元知道,这墨刑便是黥面。阿母不止一次同她说,一定要废除这些不合理的法律,墨刑(黥面)、劓刑(割鼻)、刖刑(断足),还有连坐的制度,都是不合理的。
  为何一人犯罪,便要三族皆戮?
  为何邻居犯罪,连自己也要被牵连?
  人人都道吕雉是一个毒妇,只因她把戚夫人做成了人彘。手段之惨毒世所罕见。
  但她废除了无数严苛的刑罚,推动了汉初法制的极大进步,拯救了无数无辜之人,尤其是女子。
  女性犯黥面罪者,改为剃发戴颈钳劳役。
  废除割鼻子的刑罚,改为笞三百。
  断足改为脚戴铁钳……
  吕后元年,颁布法令。包括:孕妇死罪延至产后百日执行;寡妇涉讼时,官府不得强征其嫁妆田产……
  这样心怀百姓、德及囹圄之人,岂能一句“毒妇”便将其否定?
  她是真正仁德之人!
  刘元想起阿母每次伏案处理政务,费劲力气掌握权力,此刻终于有些明白了她——阿母不仅有对权力的渴望,她更是一个心中有理想之人。
  若是吕雉不贤不能,萧何等人又如何会对她这般敬重?
  仅仅凭她是汉王的妻子,是远远不足的。可惜,戚夫人永远不明白这一点。她总觉得吕雉没有真本事,她除了争宠,又做了几件实事呢?
  刘元叹了口气,却听远处传来几声喝骂。
  “吵嚷什么呢?”牢头冲他们这边喊了一声,然后走到刘元面前,“掌戮要见你。”
  掌戮……
  一旁的女子为刘元捏了把汗,掌戮是专门执行刑罚的,几乎每个人新入狱的时候都要有这么一遭。
  刘元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她明天就死了,何必这掌戮还要多此一举?
  除非——
  这人乃是田广派来救她们的!
  以及,那掌戮待的地方,总该比这个阴森的房间强上些许吧。
  第53章
  刘元被蒙上眼睛,带到了一个更为幽暗的地方,几乎是没有任何光亮。
  一旁是琳琅满目的刑具,上面还带着铁锈与血迹。
  她果然想多了,只怕这人已经习惯了这般的环境吧。
  那人点了油灯,刘元一睁眼,便看见一个大铁钳被烧得通红。这冒着热气的铁钳贴着她的脸,只差一点点就会灼伤她的皮肤。
  确实很吓人,但刘元一如既往地不动声色。
  “你胆子倒是大。”
  刘元叹了口气:“别戏弄了,放我们出去。”
  “出去?到了我这里,任你是谁,也得脱层皮。”
  听见这话,刘元知道,事情难办了起来。
  若是齐国的田广不能真正将她救出去,那接下来她只怕真要交代在这里了。
  韩信驻扎在平原津,他们接到消息只是,想来也已经打到了历下,若要到临淄,哪怕是轻骑兵日夜兼程,少说也要两日。
  刘元只能估算个大概,她曾经跟着韩信学过计算的方法,但却也做不到如他那般准确。
  韩信擅长多线程操作,对于数据的把握更是惊人。刘元学了许久,也不过是学了个皮毛。
  兵法容易学,但对于地形的观察、对将士心理状态的把控、对敌我行军速度的分析……这些都是刘元力所不及之处。
  “那你自便吧。”刘元发觉没了退路,此时格外豁得出去,“我死,你也一样活不得。”
  男子微微一愣,笑了:“看来我没找错人,大王要救之人,应当就是你了。”
  刘元松了口气,分明是冬日里,她头上也已经冒出了汗。
  带着郦食其一起逃出地牢之时,刘元欣喜若狂。她终于重见天日了。
  哪怕只有不到一晚,但那样的环境,她决计不想再待下去了。
  “多谢大王信守承诺,救我们二人出来。”刘元看了眼田广,认真地同他道谢。
  “还是别叫我大王了,如今田横才是大王,”田广释然笑笑,“我还以为,夺了我王位的会是汉王,谁曾想是我的叔叔。”
  “事不宜迟,咱们去把王位夺回来。”刘元拍了拍田广的肩膀,鼓励道,“这王位给谁,你说了才算。”
  田广被刘元这话弄得哭笑不得,顿时没了伤感之意。
  *
  田横正与范增喝着酒,恍惚间,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倒是小瞧你了,贤侄。”田横脸上带着探究,“大王还有这样的本事,这些年竟然也没表露出一二。”
  田广一步步走到了殿中央,他今日穿得是火红的长袍:“叔叔,我可以不做这个大王,这些事情本就是你在操劳,我愿意将王位让给你。”
  “你确实不应该做这个大王,你配吗?除了是田荣的儿子,你究竟哪一点比我强?若不是为了堵住那些老东西的嘴,你以为这个王位能轮到你来坐吗?”
  田横喝下一口酒,有些燥热,扯了扯领子,不屑地瞥了一眼:“这王位本就是我的,何须你让?”
  “大王所言甚是,”范增在一旁附和,“不如将这厮送去楚国,也好叫霸王见见田荣的后人。”
  这便是要将田广献给项羽的意思了。
  “这是本王的侄子,轮不到你来置喙。”田横自己虽然一万个瞧不上田广,但范增想要他的命,田横更是不会答应。
  田广不死心,继续劝道:“叔叔,你当真不能轻信这老贼,楚国与我们有血海深仇,你这样做,只怕祖宗魂灵难安!”
  祖宗?社稷都要没了,还有什么祖宗?
  齐国本就是祖宗抢来的基业,他不过是发扬祖宗的精神罢了。
  田横摆摆手,语气中满是威胁:“你若老实,还是我的侄子,叔父保你继续锦衣玉食。”
  “但……你若是再敢多嘴,我就送你去和汉营那几个,一起去死。”
  听见这话,范增也顾不上方才田横对自己的冒犯了:一起去死,多么美妙的一句话。刘元确实也该死了。
  范增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田广僵在原地,这是他最后为叔父争取到的机会。
  郦食其不赞成,但刘元给了他这个机会。她说什么来着?
  田广的耳朵在嗡嗡轰鸣,他记起来了,刘元说的是:“总要让他自己死心。”
  如今,他确实死心了。
  田横凉薄地看了他一眼:“还不滚。”
  “叔父,该滚的是你。”田广声音颤抖着,说出了他压抑许久的这句话。
  小白兔怎么突然变成老虎了?虚张声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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