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英杨愣在那里,看着浅间三转茶碗就唇饮了,不知这是怎么回事。然而浅间饮罢了,却将茶碗递与惠珍珍,惠珍珍也双手接了,三转茶碗轻品慢饮,接着将茶碗奉还少女,柔声说了几句日语,大意赞美茶汤醇和,茶碗有清寂之美。
  惠珍珍会说日语?英杨想,她不是杜佑中的情妇吗?为什么又同浅间交好?
  浅间不知英杨心中所想,听惠珍珍称赞茶汤,便笑道:“惠小姐,我夫人的茶道极具修为,她若有机会来上海,必定要请您和小少爷来品尝。”
  英杨不料他竟有夫人,一时忘记共用茶杯之事,感到骆正风这家伙不可靠,传的瞎话说浅间不喜欢女人。自从受了骆正风恶心,英杨见到浅间总要躲三分,此时放下七分心肠,庆幸浅间至少是正常人。
  浅间见他正襟危坐,不由笑道:“小少爷到运输处来有何事啊?”
  英杨不想同他提起七号码头。
  他有很多托辞,却不敢轻易托辞。俄国教官说,特工最忌讳撒谎。
  “能说实话时没人会撒谎,除非他不能说实话。”
  出任特高课课长前,浅间有十年的潜伏经历,他是这行当的老手,英杨不能太过轻敌。他凭着感觉迅速决定说实话,于是说:“我想找管处长帮个小忙。”
  “哦?小少爷遇着什么难处了?为什么不去找我?”浅间半真半假打趣。惠珍珍笑道:“浅间课长日理万机,小少爷不敢随意打扰吧。”
  “惠小姐说的对,一点小事不敢麻烦浅间课长。”
  “什么样的小事说出来听听,我很好奇。”浅间的桃花眼波光粼粼,望着英杨说:“看看管处长的神通能帮上什么样的忙。”
  管翔经不起这句话,连忙笑道:“小少爷,您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不敢说帮忙的。”
  “是这样的。”英杨清清嗓子道:“我近来跟人学着做生意,弄了船芝麻想运去青岛,嗯,要从,从,那个……”
  浅间的笑容慢慢消失,英杨不自觉的住口,屋里安静下来,被莫名的凝重气压充塞着。正在摆弄茶具的少女也停了手,只留着茶釜里滚水的咕咕声。
  良久,浅间一笑:“小少爷,这可不是件小事啊。”
  英杨不敢接话。浅间抚膝长叹,转向惠珍珍说:“惠小姐,我有时候很迷惑。帝国的事业应当摈弃个人所求,可很多时候我们做不到,我自己都做不到。”
  惠珍珍嫣然一笑,用流利的日语说:“浅间课长,我们中国有句老话,水至清则无鱼。水里有鱼才是正常的生态,人的私心都被满足,才有帝国的无畏。”
  浅间眯眼点头,改用中文道:“惠小姐虽是女流,每每能发振聩之语,真是难得。我只是不明白,您这样的人物,为什么甘心被杜佑中那蠢材所困?”
  惠珍珍略有失色,将眼睛瞟一瞟英杨,冲着浅间打个眼色。浅间却挥手道:“小少爷是自己人,不必瞒着他。小少爷!你也不要总想着杜主任,要做我的人才好!”
  他说罢蓦然盯着英杨:“你,可以吗?”
  英杨勉强笑笑:“浅间课长,杜主任是我的顶头上司。”
  “顶头上司怎么了?他能帮你把芝麻运出上海吗?”
  英杨缄口不语。惠珍珍劝道:“浅间课长,县官不如现管,小少爷也有难处啊。”
  浅间拂手叫她噤语,只问英杨:“如果我能帮你运出芝麻,你能不能认我做顶头上司?”
  英杨只得笑道:“您本来就是啊!”
  浅间像听见最有趣的事,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后,笑到除了他没人知道笑从何来。满屋人在他的笑声里尴尬等着,等他终于收了笑,对英杨说:“小少爷,中国人有奶就是娘,我感受深刻。”
  英杨的脸轰一声作烧,暗暗咬紧牙根,意气直冲囟门,叫他恨不能轰然起身,踹翻了风炉茶釜,唾骂浅间小瞧民族气节!
  然而这样做不是合格特工。
  英杨自问不算合格,贴英柏洲的冷脸做不到,投杜佑中所好做不到,现在连答允浅间的拉拢也做不到吗?
  今天英杨违心周旋,是因为中国落后。落后就要挨打,干不过日本人的飞机大炮,就要腆着脸“有奶就是娘”,四万万中国同胞都在腆着脸,英杨很特别吗?
  他索性展露汉奸特有的笑容,隐含恶意巴结道:“有浅间课长的栽培,我别无所求。”
  “好!”浅间很满意,笑盈盈道:“小少爷自己经营的生意,不要轻易烦扰英次长,免得叫人说闲话。”
  他说罢侧脸唤道:“管处长,把七号码头的批条拿来。”
  ******
  英杨拿着批条飞快下楼,出了办公厅大楼才长出一口气,仿佛t那里面是毒气室,多待一秒就要毒死了。
  英杨拿到了批条,可也生出疑云。
  浅间为什么在运输处摆弄茶道?他和管翔很熟悉吗?惠珍珍究竟是杜佑中的人,还是浅间的人?也许她根本就是日本间谍?这件事要不要提醒杜佑中?
  比起浅间,英杨偏向杜佑中,为着杜佑中至少是中国人。只是,杜佑中有中国人立场吗?
  英杨坐进车里,他口袋里的批条滚烫,拿到它英杨成为“浅间派”,这张批条仿佛来自地狱的请柬。
  大雪说,比起地下工作者,特工要做出更大的牺牲。英杨隐约理解了,万花丛中过,怎能片叶不沾身?他发动汽车驶出院子,今天上海是阴天,浓白的云塞满天空,让人看不清未来的模样。
  第29章 洞拐
  批条拿到之后,接下来是芝麻。
  英杨找到骆正风,说山东有个朋友要收芝麻,问他有没有货源。骆正风长年做撮合上下家的生意赚小钱,一听英杨有买家两眼放光:“芝麻何难?看哥哥替你变出来!”
  说罢了又好奇:“小少爷也做这样的买卖吗?”
  “我帮个朋友,”英杨推托说:“并不长做的。”
  “我希望你长做呢,”骆正风笑道:“乱世里遍地金银,你要学我想开点,求财罢了!把你小少爷的架子放放,挣出一条不靠英柏洲的财路来!”
  英杨好笑:“你说的也对。”
  骆正风便问:“正经货要从七号码头走,出码头的批条你弄到了?”
  英杨这事不必瞒他,于是略去惠珍珍,把拿着冯其保的条子去找管翔,结果遇上浅间的事说了。骆正风捏着下巴听了,道:“浅间给你批了条子,就是要你站队。骑墙派是做不了,从此以后你要弃了杜佑中,投靠枕头阿三。”
  “我也没投靠过杜主任吧,我投靠的是你啊。”英杨叫冤。骆正风呵呵道:“我可保不住你!没有杜佑中发话,你进不了兵工厂,也进不来行动处,杜佑中是想招揽你的。”
  “那我该怎么办?我并不想跟着日本人干!”
  “现在来不及喽,浅间放条财路给你,是要你效忠的。”
  “这是什么财路?不就一张批条吗?”
  “一张批条?”骆正风冷笑:“他当着管翔的面放批条,以后你就是运船军火到皖南,管翔照样给你放行!”
  英杨目瞪口呆,盯着骆正风不说话。骆正风低低道:“小少爷别天真,和平政府的办公楼里,背地和共产党做生意的比比皆是。否则他们的枪,他们的粮,他们的药,都从哪里来?”
  “这种钱他们也敢赚吗?”
  “日本人在南京杀了多少人?长江水都染红了!他们还想干什么?中国人不干这些事就能活着?真指着谁傻呢给他们卖命?我同你讲过多少遍,这世道重要的只有两条,命和钱,其它的都是放狗屁!”
  英杨木鸡状点头,表示受教。
  “小少爷,”骆正风换上嬉皮笑脸:“你现在有物资通道了,以后带带哥哥,一起发财啊。”
  英杨忽然明白,不只这次的盘尼西林,以后很多次的盘尼西林都可以顺利的到达大别山。只是馈赠都标好价格,唾手得来的物资通道是什么样的价格呢?
  ******
  骆正风雷厉风行,很快找到卖家,弄了芝麻在七号码头装船。英杨同卖家讲好,有五十袋芝麻在南京卸货,余下的贩去青岛。卖家只要能卖货,去哪都是点头,于是船先靠南京。
  英杨写了封密信,派张七送到十六铺码头给杨波,让他联系买家在青岛接船,杨波爽快答允。英杨知道,买家其实是山东局,买这船芝麻要用组织经费。
  他于是没向杨波提起骆正风要的好处费,自己当掉几块手表,弄了五万块给骆正风。
  英杨到上海潜伏有三年多了。老火在时他是“新兵”,能完成任务就算出色。老火牺牲后上海站停摆,英杨进入休眠,直到今年三月重启,但跟着立春其实无作为。
  直到立春被锄杀后,英杨逐渐独当一面,因此迫切需要建立外围。为了拓展人脉,他的花销大了很多,韩慕雪的零花钱和俱乐部彩钱已经不够用了。
  他现在能体会老火犯愁经费的滋味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