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两人沉默在车里,各人心里都有话,可都不肯说。过了一会儿,英杨认命似的叹口气,探手从后座拿过纸袋给微蓝说:“本想明天带给你,今天遇上了,就今天给吧。”
  微蓝接过纸袋,里面是只小茶叶罐,雨过天青的瓷罐,绘着含苞玉兰。
  “从哪弄到的?”微蓝问。
  “十爷给的。他说是顶好的福建尖货,我想着你喜欢,就问他要了两罐。”
  “两罐?还有一罐呢?”
  “搁在夹竹桃公寓,万一你会去呢?”
  微蓝不说话了,捧着纸袋坐了会儿,她说:“有很多事和你想的不一样。”英杨不吭声,等着听下去。微蓝却又不说了。又沉默良久,微蓝下决心似的说:“总之你记住,除了忠诚,我们可以虚假所有。”
  “对谁的忠诚?”英杨问。
  “对党,对祖国,对人民。”微蓝毫不犹豫说。
  英杨很久没听到这样铿锵的话。在上海,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它听起来有点傻,有点可笑,可英杨喜欢,他讨厌湿嗒嗒浸着文艺眼泪的矫情。
  “你的意思是,关于你的一切都是假的?”
  微蓝低着头,像是默认了。英杨侧身扶着方向盘,慢慢靠近她,微蓝像绽放于夜色的玉兰,在大片黑暗里发出柔白的光芒,让英杨忍不住要接近。可近在咫尺了,他又屏息以对,生怕这光是假的,这梦会醒来。
  “我知道没什么能改变你,”英杨苦涩着说:“希望我们的再次合作能够顺利。”
  微蓝飞快的点头,提起纸袋匆匆说:“谢谢,我走了。”说完她推开门,小跑着奔进学校。
  英杨在逐渐深去的夜色里点了根烟,安静的抽完了。他心头涌动着复杂的情绪,有欣喜甜蜜,有惆怅不甘,也有苦涩悲伤。
  第28章 站队
  次日下午两点,英杨到静安寺和杨波接头。
  静安寺香火旺盛,香客如织,英杨看着信佛者的虔诚,想这也算是信仰。他曾听老火讲起宗教,说中国人信的神与西洋不同,中国神要为老百姓办实事的,比如送子观音,或者灶王爷,都是接地气的神仙。
  老火真是风格迥异的领导者,他能把高深道理揉烂了铺进人心,但老火也实在不适合上海,上海是摩登与烟火兼具的城市,老火只有烟火,不懂摩登。
  英杨走到供香处,远远就看见了杨波。
  杨队长同那晚上一样,穿着发黄的白衬衫,手里捏着本《良友》。他五官堂正,浓眉大眼,如同把“好人”两个字刻在额头上,英杨在他面前气场亏损,逊色了三分正直。
  但是杨波手上的《良友》同他不搭,他的手骨结粗大,捏着封面绘有妖娆女郎的杂志,怎么看怎么别扭。
  英杨在行动处接受了十天教育,晓得观察抗日分子的头一条,就是“种地的读书”。
  “你若看见种地的拿着本杂志,或是捏着朵玫瑰花,直接抓就行了,百分百抗日分子!”骆正风一口咬定。
  英杨当时想,必须提醒大雪立即取消用杂志和玫瑰花接头的坏毛病。
  此时,英杨走上去微咳一声:“先生,《良友》新一期出了吗,我跑了几处竟没买到。”杨波露出和善微笑说:“这期早就卖完了,我这本是绝版!”英杨微笑道:“那么,我能借来看看吗?”
  话说到这里,杨波忽然不按牌理出牌了,直接了当道:“谷雨同志你好,我见过你,你也见过我,啰嗦事就省了吧。”
  静安寺里人来人往,英杨不便多说什么,做了个请的动作说:“我们前面茶楼坐坐。”
  他在静安寺附近找了间茶楼,要了包房坐进去。等跑堂送上茶和瓜子退下,英杨又起身验看门窗,这才回来坐好,压低声音说:“杨波同志,用暗语接头是纪律,你不能违反纪律。”
  作为微蓝的领导,杨波应该更讲纪律才对!英杨用失望的眼神看着杨波。
  “对不住啊谷雨同志,我检讨。”杨波脾气好,没有领导架子,呵呵笑道:“我着急是因为大别山上的队伍!他们被日本人死缠烂打,伤亡很大!如果补给不上去,只能眼看着咱们的战友牺牲在山上!”
  英杨点点头,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现在搞到的这批药,是在香港的同志冒了生命危险弄来的!我们一定要让它出上海,让它到山上去!”
  他说完用热烈的目光注视英杨,期待着他的反应。然而英杨没有同样热烈的表态,却说:“关于这次任务我有点疑问。上海情报科的工作,是让药品通过七号码头,顺利到达南京,那你们负责什么?”
  “我们在定远接应,再把药品送上山啊。”
  “送上山不是华中局的任务吗?”
  杨波怔了怔,说:“谷雨同志,上级通知我与你接头,指示我配t合你完成任务。你对任务有疑问不要问我,我也不清楚,你有事吩咐我做就可以了。”
  英杨暗自疑惑,杨波并不像微蓝的领导,他讲大道理的水平被微蓝实力碾压。这话若是问微蓝,英杨能被教育到哑口无言。
  他只好说:“那么,我怎么联络你呢?”
  “我们的联络点设在十六铺码头朱记米行,有情况可以来找我。”
  “我自己去不大方便。我有个小兄弟叫张七,他会给你送信,信封里的白纸正面是废话,反面是密写。你会用碘酒的对吗?”
  杨波露出白牙齿朴实笑道:“当然会!”
  英杨报以微笑,更加确信他绝不是微蓝的领导。
  ******
  与杨波结束见面后,英杨去了和平政府的办公厅。
  过门哨时,英杨出示了特筹委的蓝色证件。杜佑中把特筹委的证件分作三色,绿色普通出入,蓝色重点出入,红色机要出入。
  之前英杨任职兵工厂,拿的是绿色证件,现在换成蓝色证件,等他做到处长,就能像骆正风那样领红色证件。
  听说英杨找运输处管处长,哨兵指点他在二楼东边第三间,英杨道谢进入大楼。他兜里揣着冯其保的条子,心里十分忐忑,这位管翔管处长素未谋面,一会儿怎样开口呢,直接要批条好不好?会不会被捅到英柏洲那里?
  英柏洲那样的冷面王,十之八九要拿着英杨树典型,以表明自己一心为公绝不徇私!若是这样,别说这一次,往后的七号码头都要泡汤。
  英杨越想越担心,人到了管翔办公室门口,腿却打退堂鼓。谁知他正在门口患得患失,办公室的门却开了,出来的人咦一声说:“小少爷,你怎么在这里?”
  英杨当然认得这人,是惠珍珍。
  惠珍珍今天依旧时髦,旗袍是石蓝电光缎的,领口挖出个桃心,露着点滑腻雪肤,一粒灿亮的鸡心金坠子吊在那里。近来上海流行这样打扮,领口挖出这块来,就是为了露出项链坠子来。
  英杨暗自吃惊,想惠珍珍这样的交际女郎竟能出入政府办公厅,还是在正课时间!他不知如何措词,只得挤出笑容道:“你好,惠小姐。”
  惠珍珍同寻常的交际花的确不同,她眼波微转,露出和煦亲切的笑容,体贴道:“小少爷,您是来找英次长,还是找管处长?”
  英杨正不知如何回答,运输处处长管翔却闻声走出来。他不认识英杨,因而问:“惠小姐,您遇见熟人了?”惠珍珍回身笑道:“管处长,这位是英家小少爷,英次长的弟弟,您不认得吗?”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英杨手臂进屋,又笑道:“小少爷来,快进来坐坐吧。”
  英杨一步踏入,见这办公室极宽敞,靠窗一排纸门,掩着三叠大小的榻榻米,纸门拉开了,浅间三白正盘膝坐在右首,跪坐在他对面的,是个穿留香和服的少女。看见英杨进来,少女立即伏地行礼。
  “小少爷!”浅间惊喜道:“竟在这里看见你,快来快来,请坐请坐。”
  英杨也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浅间!他无可推脱,只得脱鞋进去,榻榻米上摆着风炉茶釜和水注白炭,看来他们在吃茶。和服少女再次行礼,继而起身端正仪态作茶。浅间笑道:“小少爷平常吃日本茶吗?”
  英杨不吃,于是绕圈子说:“我大哥喜欢呢。”
  “你大哥留学日本,当然喜欢。”浅间说着,向管翔笑道:“管处长,你是第一次见小少爷吗?”
  管翔三十多岁,穿着灰色西服,看着文质彬彬,听浅间发问,忙道:“我的确头回见到小少爷。”
  少女作得茶倾在豆绿粗瓷茶碗里,两手托了递给浅间,浅间却笑道:“小少爷是客,小少爷先请!”英杨再三推却,无奈浅间坚持,他只得接过茶饮了。
  日本茶是用茶粉煎出来的沉绿茶汤,英杨喝过,觉得味道怪怪的。他尤其不喜欢茶道,领会不了其间精神。茶递到手上,英杨啜了一口,正待搜索枯肠讲几句好听话,浅间却伸手将他的茶碗接过去。
  “小少爷饮过,请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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