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冯初欲恼又笑,摇了摇头,信手取了墨块替她磨墨。
长夏又至洛阳天。
“太子殿下勿要替臣忧心,”齐军营中,萧泽宽慰着太子,前些年先帝驾崩,备受宠爱的皇长孙顺理成章地成了一国太子。
太子殿下什么都好,就是这身体,三天两头容易受风寒。
眼下与魏交战,屡屡不胜,身为齐国的太子又生了病,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鲜卑索虏,都是些蛮人,不讲道理的......咳咳......”齐太子勉强饮下半盏苦药,“族叔,孤不、不放心......”
“江淮天险在后,魏国不能拿我们怎么样的。”
萧泽握紧了齐太子的手,极为郑重,“殿下,臣要为齐国,挣一个安稳年岁来。”
“......那,族叔孤身入洛......多加小心。”
萧泽紧紧与他相握,坚毅地看了他一眼,二人俱是勾了勾唇,松开,齐太子招手身旁亲侍:
“替孤,好好送送建阳侯。”
萧泽绛红的斗篷在毡帘掀开的天光中摇曳,飒飒生姿。
“好个建阳侯啊......”齐太子抚掌轻笑,再过几年,待他能掌权以后......他定要重用他。
鲸吞拓土,筹归长安,北还故郡,完成南地汉人数代之愿。
“君侯高义。”
“末将见过君侯。”
“世兄好胆气啊。”
萧泽自齐太子营帐中一出来,周围的夸赞与招呼便纷沓而来,畏胡久已,拓跋焘于建康远郊建行宫一举,让朝中战战兢兢的风气从宋流传到了齐。
萧泽此举,在寻常人看来,不可谓不勇壮。
翻身上马,持节而勒。
“诸公无需为泽击缶而歌,壮哭易水,”萧泽眉目清朗自信,马蹄子在众人面前来回兜着小圈:“泽定做唐雎,不辱使命。叱!”
白马渡伊水时,萧泽慷慨而歌,歌声惊动了周遭的魏军,百十斥侯将他围在当中,亦临危不惧。
天下势滔滔,每个人都会在经意或不经意间窥向自己命运的一角。
青年的萧泽慷慨舒朗,英姿飒爽,名士之气,享受着世人的赞颂和歆羡。
青年的拓跋聿沉静明达,聪颖内秀,蛾眉铮铮,在苦寒的平城开出殊色。
建康的风遇见了洛阳的火。
许多年后,建康宫,台城内,他还会再度想起这个长夏,想起这段宿命般的相谈。
英杰何多,都付与沧浪横流。
帝星几投,今又是谁家天下?
第68章 沦湎
◎为之沉湎,甘愿沦陷◎
“齐国国使建阳侯萧泽,见过魏国国主,萧泽代国君陛下至问魏国国主安。”
好个芝兰玉树子。
洛州刺史官邸内,今是军将俱至,品级高些的臣公勋贵侍坐左右,大有群狼环伺之像。
萧泽孑立其中,红绒战袍,眉宇间带着些许文气,一身戎装倒叫他穿出空谷高士的气度。
“劳齐国主惦念,朕安。劳齐使回建康时,代朕致谢问安。”
与周遭虎狼之势的军将不同,主座上的拓跋聿温和有礼,一举一动得体大气,却无有威慑之感。
“赐座。”
“谢魏国主。”
萧泽坦然入座,甫一抬头,正对面着,便是冯初。
当即拱手行礼,“小冯公,别来无恙,战场刀剑无眼,多有得罪。敢问小冯公伤势如何?萧某带了些南地的伤药,愿小冯公贵体安康。”
果是他出的计策,害她险些丧命,今在他嘴里倒成了‘多有得罪’。
冯初莞尔,“冯某便谢过萧郎好意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北地也有些疗养风寒的方子,冯某早早亲手誊抄了一份,愿为齐太子解忧。”
齐太子抱恙,军中是封口戒严的,竟然这消息早就传到了冯初耳中了么?
“......萧某代太子殿下谢过小冯公了。”
明里暗里的唇枪舌剑告一段落,也该谈谈正事了。
萧泽自袖中取出国书,双手呈上:“兵戈扰人,烽火连天,殆误农时,伤民愁君。不如齐、魏两国议和停战,齐师挥退,奉还三郡。”
内侍接过国书,敬呈给拓跋聿。
拓跋聿接过来,径直搁在了桌案旁,都不肯打开它。
“朕自幼听人教导,待人之道,当以真、以诚。”拓跋聿的话语并不锋锐,却带着一股不可转圜的意味:“待人如此,何况两国邦交,乃关乎千万人之事。”
“齐兴兵戈,欺我魏民在先,今呈国书,议和不诚在后──”
拓跋聿的似是而非地看了眼拓跋驰。
得了信的拓跋驰当即拍案而起,破口大骂道:“你个撮鸟!是当我魏国无人么?!”
拓跋驰生的高壮,嗓门又大,拓跋聿特地让他来唬人。
“瞧瞧,就算朕宽宏仁明,朕手下的将军,可都不答应。”
“我大魏以军功晋爵者,不可谓不多,且南地除开江淮天险,内忧少邪?”
刘宋末时朝野乱象丛生,萧家齐谶逼帝退位,立国本就不甚正当,又有世家掣肘,魏国一旦兴兵讨伐,纵是无法得掠地攻城之好,也能叫齐国朝野大乱。
萧泽闻言,微微颦眉,但并不将这些话放在心上,“魏国主言我齐国内忧,何不思忖自家安危?”
“中原板荡,贪吏横行,黎民无不思南归,可见国主施政......不得民心。”
这话立时戳疼了冯初。
拓跋聿一刹那忧心地看向她,柔情转瞬即逝,再度筑起高墙。
“齐师今退,国主若是执意南下,当心自乱。”
魏国此时确实需要的是停战,甚至是长久地停战,以争取国中改革、肃清朝野。
拓跋聿重新拿起了齐国国书,脑海中不断思忖衡量。
“朕记得,萧郎颇通经理,曾有儒释道三教合一之言。”
“是。”萧泽博览众学,文采佛理、经史子集均是上乘:“佛以出世为怀,儒以入世为本,道家清静无为,三教互通,各有所长。”
“萧郎高见。”拓跋聿轻笑,心中有了成算,“朕可以应齐国国书所提之议,但是,朕要添上几条。”
“国主请言来。”
见拓跋聿有了松口的打算,萧泽眉目欢畅之际,心中又一闪而过可惜。
“五年内,双边无战事,与民休养生息,此是其一。”
“其二,南北暌隔多年,边民遭辖限甚重,朕欲开几个郡县,准许双边互通有无。”
南地也好,北地也罢,都讽刺地知晓自己敲骨吸髓,不约而同地选择严控边民,防止人口流失入它国。
“此事容外臣上禀国君。”
“其三,朕慕南地文风,”拓跋聿以欣赏的目光看着萧泽,“欲向南地借取典籍。”
“就此三者?”
“就此三者。”
“陛下!这──”拓跋聿话音刚落,先坐不住的就是底下将士。
“胡连将军。”冯初冷冷地喝止住他,“不得无礼。”
胡连觑了冯初的脸色,愤懑地坐下。
座上拓跋聿的神色倒无异样。
也是奇了,萧泽暗自忖道,冯初的确在魏国可谓是显赫已极,可偏生不是她来同他商谈,而是让身为皇帝,且会显得过于温和的拓跋聿来。
“在下会传达魏国主的话,与太子殿下相商后,与贵国再行答复。”
萧泽起身拜别拓跋聿,又向冯初一礼,冯初微微弯腰回礼。
“萧郎。”及出门外,拓跋聿忽得再度叫住他,方还温润的杏眼凌厉睥睨,“阁下当信因果。”
萧泽一惊,不明所以,拓跋聿拈起锦帛书就的国书,“今日因,来日果。萧郎,且记,且记。”
“......”
萧泽莫名叫她看得心有惴惴,也不言语,朝拓跋聿再度抱拳拱手,消失在外间天光中。
“......胡连将军方才席间,似有贰意?”
萧泽离去不久,拓跋聿才开口,似笑非笑望着胡连。
“臣、臣不敢。”说着不敢,面上不忿却是藏都藏不住,“臣一时为军中将士,鸣不平罢了。”
冯初守洛阳时对军中约束甚严,硬生生压着,不许犯百姓秋毫,故洛阳直至冯初绝笔率骑烧巩县时,城内并无惨祸。
百姓感恩戴德,可被压惨了的士兵就未必了。
军户发财,无非上阵杀敌,下阵劫民。
不许他们劫掠魏国百姓,还不许他们去齐国国土内撒野么?!
“好啊,好一个鸣不平。”拓跋聿颔首,垂眼半晌,“除北海王和郡公,其余人都出去。”
闻言众人鱼贯而出,不敢逗留。
原本熙攘热闹的厅阁霎时间冷清下来,胡连顿时如芒在背,四下张望,却见得北海王眼观鼻鼻观心,而冯初悠悠然饮着饮子,二人连个眼神都不曾给他。
正当他心下愈发不安时,拓跋聿开了口:
“朕记得,昔年辽西郡公率部征淮岱,胡将军八百骑兵大破敌军,力战不退,将军神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