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陛下谬赞。”
  胡将军拱手,不知拓跋聿缘何说起陈年旧事。
  “敢问将军,我大魏如今,能否以倾国之力渡江灭齐?”
  拓跋聿瞧着他,柔和中透着锋芒。
  “这......”
  “魏军不善水,大江天堑,一旦渡江,面临的便是后退无路,纵使能克几郡几城,也不得长久,反复无常!”
  罕见拓跋聿语带锋芒,“打仗为的无非四个字。”
  拓跋聿伸出青葱纤指,一字一折:“为国取利。”
  “今若蔓延战火,外无取地夺城之利,内起萧墙之祸,可乎?”
  “这天下,有战之战,有非战之战。今休养五年,能让河南数州粮仓殷禀,南书入北,能令中原皆安!”
  “......是,臣不该非议君上。”胡连自知理亏,弯腰请罪。
  拓跋聿见胡连似有顿悟,似笑非笑,“胡将军在来使前拍案惊起,自算不上非议君上。”
  骤然语气大变:“不过是想......逼君抗诏罢了!”
  冯初手中的杯盏适时地在案上一搁,当即让胡连惊慌失措。
  “圣上!”
  胡连诚惶诚恐,慌忙下跪。
  ‘逼君抗诏’的帽子扣下来,胡连少说自身,多说一家几族,牵连而死都算不得稀罕。
  拓跋聿沉沉地呼了一口气,踱步至胡连面前。
  胡连从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素来沉静温良的皇帝吓到胆颤。
  “你知道,朕为何要叫他们出去么?”
  “臣、臣不、不知......”
  “此事若往大了,上报朝中众臣商议,南征之事是后,你胡连牵连是先!”
  “武将死战,朕不忍卿一身勇胆死于廷责,但如此之事──往后诀不可再有......”
  面对拓跋聿的指斥,胡连声声称诺,“军中此等声音,想必不少......朕......”
  “臣定约束下属,劝告同僚,绝不与陛下相悖!”
  胡连顿首叩拜,额头在青砖上闷震。
  拓跋聿这才舒了气,“去吧。”
  “诺,臣告退。”
  “慢着。”
  拓跋聿回身案后,“将眼泪擦干了,堂堂一员悍将,像什么话。”
  胡连这才愕然发现自己被吓出了泪来,忙不迭地擦了泪,破涕为笑:
  “诺。”
  邸中人已散,拓跋驰听得出拓跋聿话外之音,左不过是约束诸将,勿生事端,他身为宗亲,又于军中多年,自该出面摆平军中微词。
  “朕不日会下诏颁赐军中,不会短了将士们。”
  以大义相劝是一码事,可倘若无实利,难平人心。
  阖室终只剩下她与冯初二人了。
  拓跋聿紧绷整肃了一日的神情总算有所缓和。
  这还是她头一遭在如此军国大事上乾纲独断,说一不二。
  她赧然朝冯初看去,便见她正端着小盏,朝她笑,笑中全然是赞许与鼓励,看着人心热脸热,只想找个地方窝起来。
  拓跋聿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她将自己整个人窝在冯初身前,用发顶蹭她。
  冯初叫她闹得痒,笑着拥住她。
  怀中人眼色晦暗,环住她的腰间,贪恋地吸着冯初身上的气息,为之沉湎,甘愿沦陷。
  她知晓现在与冯初的好时光都是偷来的,至于太皇太后......
  她不愿让冯初为难。
  第69章 拒凤
  ◎阿耆尼,你可愿为后?◎
  “陛下,圣上还在洛阳,可要去信一封?”
  妙观不敢高声语,自拓跋聿做出只身走洛阳的事后,安昌殿的气氛一日赛一日地冷肃。
  冯芷君在佛堂中诵经的时辰也愈发长了。
  拓跋聿走洛阳,着实是一步险棋,偏生这招险棋逼得冯芷君只得退让。
  不可让拓跋聿出走之事走漏风声,以雷霆之势囚禁朝中拓跋宪党羽,眼睁睁看着拓跋聿在洛阳一步步收拢人心。
  阿耆尼......她也就任着拓跋聿自她手中夺权夺势!
  昏头了......都昏头了......
  冯芷君冷淡道:“不必,该回来的人,总归是会回来的。”
  眉眼间的寒意扎得人生畏,饶是妙观也不敢在安昌殿多待。
  甫一离了佛堂,就听得身后传来硬物砸地的声音。
  白菩提珠硬生生在砖石上斫凿出白痕,须臾间,冯芷君就再度冷静了下来,微微叹了口气,俯身捡拾起菩提子,忽然瞧见上头的裂痕。
  真乃天意造化......
  江山万里,折杀多少英豪,自诩明达天纵,怎偏生,不得揽天下入怀中呢?
  不甘心、不甘心啊......
  “莲心清苦败火,暑热苦夏长,阿耆尼当多用些。”
  洛阳的知了叫得人烦,与齐国的和书总算定下,齐国的经史子集一并入洛,当日拓跋聿宴饮请四方名士共襄盛举。
  朝中汉人多由太皇太后提拔,她此举一能向世家文人示好,二能另选才能,可谓一举两得。
  又一纸诏书,令朝中诸部率人南下至洛,大有于洛阳再立朝堂的架势。
  “好。”
  冯初身上的箭伤可至骨,天又热,拓跋聿为着她的身体提心吊胆,衣食住行看管甚严。
  莲子心熬的米粥骤饮清苦,清苦过后带着淡淡的回甘,夏日用来,格外清爽。
  “陛下,欲何时归平城?”
  冯初状似无意问她,手中匙子与漆盏发出轻磕。
  “......阿耆尼,不想在朕身侧么?”
  拓跋聿拿着锦帛的手迟疑了些许,语出歪缠。
  她还是不曾说自己为何会单骑走洛阳,但冯初到底能料到总归是与太皇太后龃龉日深,以致兵行险招。
  “陛下......”冯初颦眉,不是怪罪她,而是愕然,“陛下只身南下,其中险恶,已是拿国本豪赌,而今又要长久驻洛......恕臣不能明陛下心意。”
  “......还不是时候。”拓跋聿温柔地抚着冯初的脊梁,劝她顺气,用膳时当心。
  话里话外倒是已经有了决断,冯初抿唇,也不再劝:
  “陛下心中有思量便是。”
  拓跋聿勾了勾唇,盯着冯初绣口张合,啜饮清粥,朱白双色,夺目吸睛,一时也忘了拿起书帛。
  冯初饮下最后一口清粥,俄而抬眼,见拓跋聿眼中珍视,不由顿住,耳廓泛粉,明知故问:“陛下在看什么?”
  “阿耆尼......”
  拓跋聿喃喃,情难自禁,有些凉的纤手攀至她的指尖,撑顶开指隙,扣住,摩挲。
  肌肤相亲,骨骼相膈。
  没有吻,没有更近一步地举动,不过是十指相扣,不过是眼中爱意萌动,却在心间燎起一场烈火,烫得人眼热。
  “阿耆尼,你可愿为后?”
  燎原之火霎时将息。
  冯初的眼眸归于清明,连带着拓跋聿也一点点冷却了下来。
  她想必是觉得自己极为荒唐,拉着她厮混悖逆伦常已是不易,还要将这见不得光的情谊拉到天底之下。
  拓跋聿紧扣着她的手有了松开退却的意头。
  冯初察觉到指尖动静,连忙扣紧,不叫她抽离。
  冯初轻笑,“......这话......陛下倒不是第一个对臣说的。”
  轻声喃语,在阖室之中有若雷霆。
  “什、什么......”
  拓跋聿想过冯初委婉推拒,想过冯初斥责不许。
  唯独没想过冯初会说,她不是第一个对她说这话的。
  怔忡之后心底涌出不可控的酸涩与嫉恨,“谁!”
  旋即悟到,“......是阿耶,还是太皇太后?!”
  “......呵,”冯初好笑地摇摇头,并不言明,“臣拒绝了。”
  “陛下知道臣为何要拒绝么?”
  那时的冯初不愿与拓跋弭多言明志,只觉无关紧要,也不图他*赞许交心。
  “为、为何?”
  “臣当然知晓,嫁与先帝后,又与陛下交好,陛下荣登九五,臣干政......名正言顺。”
  按当时之景,冯初所言诚然。
  “但臣......做不了姑母那般的人,亦,不愿困于禁囿。”
  拓跋聿正要辩驳自己不会做出那等事,却被冯初截住话:
  “臣当然相信陛下不会困臣自由。”
  “做了皇后,困住臣的,不是陛下。”
  是礼法、是世道、是世人眼光、是她注定不能如今日这般,顶天立地。
  她不愿自己前半生只有阴谋,故而拒绝了拓跋弭,亦不愿自己后半生再无驰骋山河之机,故而拒绝了拓跋聿。
  “无关伦常,无关爱重。”冯初捉起她的手,落下细密的吻,眼中闪烁,“望陛下成全。”
  说这话时的冯初真挚而恳切,她自始至终都不是贪慕权势之人,她的志向、她的抱负,不在地位是否尊崇、权力是否无可撼动。
  她是打心眼里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写入史册、写入人心,为天下百姓谋福祉,为大魏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这模样,那么美好,那么让人心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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