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冯初拍拍她手,没有回内间,索性带着她坐回了案后。
箭矢伤她不算深,亦不是要害,哪至于这般娇贵。
“陛下可是遇见什么烦难了?”
冯初粗粗扫视了一圈案上公文,分明才来洛州不久,陛下却也能处理地井井有条。
倒不像是公务上的事,但拓跋聿也没有开口的意向。
门外传来柏儿的通传。
冯初微微叹了口气,顺着拓跋聿的脊背,语调轻柔,宛若新妇向郎君撒娇一般,“陛下,臣腹中空空......”
这话似是有什么巫术,拓跋聿当即自她肩头抬了起来,“宣。”
柏儿进来,就瞧见拓跋聿面色青黑,眼眶还有哭过的痕迹,下意识看向冯初。
冯初摆摆手,示意她此处无事,放下东西就出去。
柏儿愣怔,心下狐疑──郡公伤了肩膀,她出去了,郡公该如何用饭?
疑心归疑心,仍是搁下食盒,行礼告退。
冯初蹩脚地用单只左手将红底黑漆的食盒打开。
拓跋聿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拦住,“我来,你不要动。”
她再凄苦,自小也是锦衣玉食,何曾有过这般伺候人的境遇?
只见她生疏地将蒸好的小菜裹上鸡丝,颤颤地喂到冯初嘴边。
冯初莞尔,俯首,细嚼慢咽。
这顿饭用了大半个时辰,才令撤下。
冯初拿栀子水漱了口,取帕子拭了,方道:“如此,陛下可安心了?”
什么?
拓跋聿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自古少有能臣得君王如此爱重。”冯初眉眼含笑,“故,赴汤蹈火,该是臣之本分。”
“勿伤,勿愧。”
她愿化天火降世,除君宵小。
第67章 帝星
◎臣爱重陛下,远甚神佛。◎
“你为何要待我这般好?”
阖室灯火昏昏,连衣袍上的纹理都瞧不清,得亏她生得白,在昏昏灯火中倒是显现出异样的通透来。
她小心翼翼地趴伏在她膝间,像极了一只濡湿的小羊羔。
冯初如今的地位,倘若是个男子,便是生了反心、取而代之都算不得多奇,纵然不是男子,她也大可以推冯家父兄上位,再徐徐图之。
然而她全然没有身为权臣的自觉。
冯初只觉得枕在她膝上之人傻得可爱。
“陛下呢?陛下为何要对臣这般好?”
被冯家、被太皇太后欺压这么多年,她该恨她的,纵使亲近,也不该放下身段,做出眼下这般举措。
拓跋聿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臣......其实没想奢求陛下真心相待的。”
有权之人,情也好、爱也好,纵使得不到真的,也可以轻而易举地用权势换来足以乱真的赝品。
冯初抚着她如云鬓发,指尖乌丝同上好的绸缎似的,让人爱不释手。
“从前,臣确实视陛下为臣的青云之梯。”
说这话时,冯初搭在她身上的手紧了紧,她知晓拓跋聿无论如何也改不掉的不安。
“但久而久之,我待陛下,真心还是假意......”冯初摇摇头,灯火勾起她有些飘渺的笑,她没有继续顺着话说下去,“臣只盼陛下平安顺遂,所愿皆成,至于臣......”
自古得宠时风头无两,失宠后下场凄凉者,不论妃妾还是臣子,多不胜数。
若最后她是这么个下场,她亦非不能接受。
“只盼陛下看在臣侍奉多年,权当苦劳,善待臣的家人。”
拓跋聿额间擦过她温热的指腹。
她知晓拓跋聿常年高压下那颗卑微敏感的心,不论人前人后,总是会捧着她,护着她。
拓跋聿听得眼热,人非草木,她没有铁石心肠,冯初待她的好,为她做的事情,她都看得见。
她此来洛阳,一是为解冯初之围,二却是为自己谋一个不再任人宰割的前程。
冯芷君以冯初性命为要挟,要她同冯家成亲,届时朝中拓跋宗亲势微,诏书由她亲自写下,冯初纵是不愿,也不可能那时候同冯芷君翻脸。
此后她若生下孩子,在这封建礼教下,姓冯,可比姓拓跋来的简单。
江山更易,不过翻覆。
现下她来到洛阳,只要铲除赫连归,整个河南道行台的军政大权都在冯初一人手中,她又是正统皇帝。
逼冯芷君让权,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只要......眼前人愿意站在她身后。
拓跋聿坐起了身子,仍是投怀送抱般地依偎在她怀中,下巴轻轻搁在她没有受伤的肩上,冯初身上泛暖的药香和檀香沁人心脾。
她犹疑了。
冯芷君到底是她的姑母,自小到大,对她寄予厚望,冯初能有今日,离不开冯芷君的栽培,从前不懂事、又在同她置气,她拿着那些话刺她不轻。
现如今真要逼她做抉择,拓跋聿反而狠不下心了。
她自己也尝过这等苦滋味,怎舍得,她再尝一遭呢?
可是......
“陛下有心事。”
拓跋聿正想着,身旁人忽然幽幽地出了声,脊背后划过她轻柔的安抚,舒适得恨不得让人一辈子溺死在她的温柔乡中。
拓跋聿轻轻在她颈窝处摇了摇头,没忍住落下几个吻,顾左右而言他,“阿耆尼身上很香。”
这话直白而轻薄,冯初听着羞恼,灯火下,耳垂红得似红豆,一时间竟未能察觉出拓跋聿话中转移。
“......陛下又说胡话。”
“我可没有说胡话。”拓跋聿以鼻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耳垂,湿热的话语棉丝一般朝心里钻。
“阿耆尼......乃朕之巫山神女......”
温热的句子钻入耳廓,沿着骨髓,激得她心跳紊乱,呼吸粗重。
冯初抱紧了身前人,深深地、将自己的脸颊亦埋在她肩颈处的衣裳中,淡淡的檀香、花香,混着北地牛乳与果脯蜜糖般的气味沁入心脾。
珍之重之,在她的发上落下吻。
“臣爱重陛下,远甚神佛。”
她察觉到怀中人似是颤抖抽搐了两下,但旋即归于平静。
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紧紧相拥,在这个战事将息的夤夜,短暂地忘却前路道阻且长。
......
“陛下、小冯公,齐国那边派遣使臣来,说是要议和。”
四月枇杷黄,洛阳周边战火一停,冯初就赶忙清点户籍,劝课农桑。
洛阳城外田垄青青,也算是苦尽甘来。
即便拓跋聿什么也没有说,冯初还是自觉地将行台尚书令的权力通通移交给了拓跋聿。
只要她想,只要她有,冯初给的心甘情愿。
“他们要打就打,要议就议,为免也想得太好了。”
拓跋聿轻声瘪了瘪嘴,“齐国该拿出点诚意来。”
冯初轻笑,坐在她身侧,给她剥开一颗新摘下来的枇杷,澄黄的果皮扒开后泛着酸甜的果香,拓跋聿就着她的手吃了,薄肉多汁,就是籽有些大。
她一时不知该吐哪儿,就见冯初白皙的手掌递在她唇边。
拓跋聿羞怯,深色的果核轻轻落在她手心。
冯初拿帕子包了,还想给她剥,却被她按住了手,拓跋聿正了神色:“齐国派遣使臣是何人?又是什么个说法?”
“回陛下,来使是齐国建阳侯萧泽。”下面的官员顿了顿,“齐国说......他们归还三郡,缔结和约,引兵南还。”
“打是他们要打,朕又没求他们退兵,轻飘飘一句归还侵占了的城池,我大魏不幸殒于战火的百姓、士卒该怎么算?”
拓跋聿淡淡地合了公文,语气不甚激动,“看来他们也非诚心议和,你不妨告诉他们,朕虽年幼,却不畏齐,魏民虽难,亦不畏死。”
“要打便打,朕倒想看看,他江南膏腴地,能熟多少次稻稷。”
“......呃,”下面的官吏忖着冯初在战中怀柔之举,以为她应当会有异议,等了片刻,没听得她出声劝言,才道:“诺。”
“慢着。”
拓跋聿指尖在公文的轧花上点了点,“齐国若真有诚意,便让建阳侯想好了话,亲自来见朕。”
“诺。”
待官吏走远,拓跋聿偏了头,灵动的眼眸扑烁,凑近了些,在冯初耳边问道:
“朕方才处理的可妥当?”
冯初才是行台尚书令,做事也比她老成,毕竟是关系两国的战事,她害怕因自己思虑不周,酿成大错。
“依臣看,无甚不妥。”
拓跋聿这才展颜。
外头廊下落了两只燕子,衔啄起树枝,又欢兴地扑着翅膀飞走。
“洛阳......真是个好地方。”
拓跋聿杏眼如月牙儿似的,只有在冯初身边,她才会展现出此等天真烂漫,“待尘埃落定,阿耆尼陪我在洛阳游玩一番可好?”
“好。”
拓跋聿得了她的应诺,见四下无人看着,飞快地在冯初脸颊上轻啄了一下,又迅速逃开,似是怕她数落,立马拈起奏疏,满脸正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