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他目光阴鸷,指腹在刻着鬼首的刀柄轻轻摩挲:“请公子服药。”
  梅间雪裹在银白狐裘之中,猛地转头望向那木盒:“谁要吃那女人的药,谁知道放了多少毒虫毒草,谁知道她打得什么鬼算盘——”
  燕郎道:“是与不是都瞒不过你,一看便知。”
  说着取过木盒,慢慢跪在他身边,极尽依赖地将额头抵着他的膝盖,将木盒双手呈上,声音几不可闻地颤抖:“公子,当年是你的一把火给了我自由,现在,请放我的心一条生路。”
  林故渊一行回返回住处,已近正午,天光浑白,雨下得更厉害了,几人淋得湿透,伞尖向下一垂,雨水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阿桑已来过,桌上摆了四碗薄薄的冷粥和一小碟腌过的青笋丁,四人都对雪庐的惨淡伙食习以为常,连闻怀瑾都没多说话,各自擦干头发,换了干净衣裳落座吃饭,昆仑规矩,食不能言,寝不能语,沉默着喝了两口粥,门忽然开了,两个仆役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口,传话道:“主人请卓公子前去说话。”
  林故渊倏的起身:“叫他去做什么?”
  仆役低眉顺眼的站着,一言不发。
  林故渊抓起桌上的剑:“师弟不懂事,我们跟他一起去。”
  仆役欠了欠身,微笑着道:“我家公子说了,只请卓公子一个。”
  林故渊和闻怀瑾等人面面相觑,卓春眠却不以为意,将头发随手一扎,对众师兄道:“生死由天,等我消息。”
  卓春眠一去就是一整天,三位师兄担心他的安危,心中惴惴,等到深夜,看见他进门,齐齐围上去,从头到脚检查一遍,没缺胳膊没少腿,卓春眠笑道:“没事,没事,他没难为我,我们在药庐待了一天,你们闻闻,浑身药渣子味儿。”
  说着将手伸到陆丘山鼻子下面,陆丘山吸了两下,疑道:“还真是。”
  卓春眠要回房歇息,陆丘山心想那梅间雪气势汹汹,怎会饶他?一路跟着,当面审他:“姓梅的真没难为你?他逼你做了什么?你尽管说,师兄们给你做主——”
  卓春眠噙着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推开陆丘山:“真没有,不行不行,眼睛都熬瞎了,丘山师兄我先睡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又道,“师兄你是没瞧见,雪庐书斋的典籍浩如烟海,一辈子都翻不完——”
  语气堪称心满意足,踢了鞋履,合衣往榻上一滚,揪起一角棉被,将自己裹成蚕蛹,呼呼大睡,留下满脸惊愕的众师兄,围在一旁发愣。
  从那天起,卓春眠恍如被迷了心窍,每日清晨出去,月上柳梢回来,关门倒头就睡,几天下来,眼圈乌黑,浑身酸臭,双目熠熠闪光,众师兄好容易逮着他,问不了两句,他就火急火燎要走,嘴里叽里呱啦,不是白芷茯苓就是黄芪党参,再问别的就摆出“啊呀你们不懂”的表情,一溜烟跑了。
  林故渊晨起练剑,远远望见梅间雪立在船头,白衣如画,一叶孤舟,清晨湖面风凉,他却破天荒的没裹皮裘,只系了一条薄薄的霜色斗篷,身边也不见仆役搀扶,倒是颇有几分和颜悦色。
  卓春眠怀抱一摞医书,挥手唤了声大哥,三步并做两步跑了过去,忽又停步驻足,回头对林故渊道:“他一切无碍,你放心。”
  林故渊一愣,才知道他说得是谢离,心里募得一暖。
  梅间雪看见林故渊,忽然敛净笑容,冷冷地睨了他一眼。
  春眠那日回来的早,眉头舒展,面容平和,仿佛解决了一桩心头大事,不待师兄问询,从他身后闪出八个仆役,每人又各提两只黑漆食盒,一应摆开,流水似的取出一碟又一碟菜肴,整整三十二盘,有荤有素,有酒有汤,冷盘热炒,肥鸡鸭子,琳琳琅琅摆了一大桌子。
  林故渊等人皆是错愕,问道:“这是做什么?”
  为首的仆役微微欠身,道:“我们公子说了,卓少侠近日辛苦,为他加菜。”
  那菜肴冒着袅袅热气,江南美食名声在外,雪庐的酒菜更是精致,几位昆仑派弟子修道家心法,毕竟也是凡胎,冷粥冷饭凑合了这么些天,看见一桌好菜,都暗自吞口水,闻怀瑾嘀咕道:“算他识相。”
  扳起一只青瓷酒坛要启泥封,那仆役伸手阻拦:“不可。”
  “为何不可?”
  仆役依次向他们打量,慢条斯理道:“我们公子吩咐,只给卓少侠一人加菜,三位另有饭食。”
  说罢从身后接来一个灰扑扑的藤条筐子,取出三只粗瓷大碟放在一旁的几子上,摆上三个发黄的冷馒头,配了一小碗腌笋丁,与满桌酒菜一比,甚是寒酸。
  也亏他们能从处处精美的雪庐找到这几样东西。
  闻怀瑾啪的摔了筷子:“欺人太甚!”卓春眠拦住那仆役,道:“我一个人哪吃得了这些?”
  那仆役举止周到,却自带一股不可接近的气质,垂下眼帘:“请卓少侠和众位公子入座,各自用膳。”
  他把“各自”二字咬得格外重,带着其他仆役鱼贯走了,留下师兄弟四人,大眼瞪小眼,陆丘山把卓春眠推进主座,让道:“来来来,小梅公子请上座。”
  昆仑山有用膳规矩,按师兄弟顺序排位,卓春眠被按在椅上,仿佛坐上火炭,刷得站起来,连道:“万万不可,让师父知道可不得了,师兄们先请,师兄们先请。”
  闻怀瑾睨视他们往来推让,他这些日子被雪庐伤够了面子,寒着脸道:“这不是故意欺负人吗?不吃就不吃,谁稀罕。”
  翘着二郎腿往桌边一坐,抓了个冷馒头就要啃。
  林故渊笑道:“别让了,都入座吧,他要是存心为难,送这么多菜做什么,春眠哪有那么大的胃口。”摇摇头,笑道,“这帮子左道恶徒,想对人好又怕跌面子,找出这么个借口,枉称洒脱,当真是小孩儿心性。”
  他从怀瑾手里夺下冷馒头,放在一边,为陆丘山摆好碗筷,又给卓春眠夹了片东坡肉:“来,师弟每日操劳,补一补。”
  卓春眠不好意思地挠头:“我不饿,我白日在药庐帮忙,大哥一会拿糕点,一会取果盘,我又不好意思不动——这一天到晚只吃点心不练武功,等回了昆仑山,怕是要胖上一圈。”
  接下来几日,春眠往焙药斋跑的愈发勤了,原还只是早出晚归,后来竟整日里夜不归宿。
  送饭的仆役都说,卓公子和梅公子的医痴病是一模一样,梅间雪从前多好洁的品性?现在倒好,与春眠扎根在了药庐,梳洗浣衣全不顾了,埋首于书山药海之中,也不管它白天半夜,翻到了什么就一起往药圃和库房跑,尝尝这个、闻闻那个,举着不知是木头还是树皮,双目放光,哈哈直笑,比那偷粮的的耗子还精神几分。
  梅间雪身子渐好,偶尔出门吹风,林故渊几次瞧见二人在凉亭闲谈,春眠抱着一只白狐狸,也不知叽叽呱呱说了什么,梅间雪拿着一册书,竟也满面笑容。
  第140章 破冰之四
  雪庐终年寂静,不知多少年没听过笑声了。
  总之都说梅间雪和新认的弟弟性情极是投缘,连带着下人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
  林故渊隐隐有些不安,果不其然,风平浪静的日子还没过两天,有人就看不下去了。
  卓春眠一日回来,神思昏昏,惊魂不定,一进门就呆呆坐向桌边,只顾着提壶倒茶,一杯接一杯往肚子里灌,陆丘山等人都问他:“你怎么样,他们欺负你了吗?”
  卓春眠道:“不是。”闻怀瑾见他六神无主,怒道:“我就知道那姓梅的没安好心,我去找他!”卓春眠又喝一杯茶,轻道:“与他无关,燕郎走了。”
  林故渊和陆丘山对视一眼,燕郎对梅间雪极是爱重,这些年寸步不离左右,卓春眠脾气温和,为何与燕郎有了冲突?
  林故渊轻道:“你得罪他了么?”
  卓春眠急道:“我也不知所为何事,我去找大哥谈事,大哥不在,我便在厅里等他,见他圆桌上有一只打开的锦盒,放着一支玉箫,玉质极润,我一时好奇,取出来看,燕郎忽然从内室飞出,举刀便杀,我怎能容他,立刻拔剑,用一招‘立雪问道’格挡,我们拼杀十余招,绕着桌椅陈设左右躲闪,他那刀法飘忽狠绝,气息幽若无物,我连他在哪,他如何出招都看不清楚,实在不是他对手——”
  林故渊和陆丘山等人皆是大惊,不知这燕郎做些什么古怪,卓春眠道:“恰巧大哥回来,见燕郎对我挥刀,已十分不悦,再问原因,我说是因为我动了那支箫,大哥便说‘让他看看又有何妨?’燕郎冷着一张脸,仍要杀我,大哥拦不住他,就也急了,骂他是‘喂不熟的狗’,燕郎生气极了,站在那里不言不语,我劝他们,他们也不听我的。”
  陆丘山更是惊讶,道:“那玉箫是不是魔教里的重要信物?”
  卓春眠说不出来,只当自己闯了大祸,唉声叹气,极是懊恼,林故渊道:“你别慌,你告诉我,他们那时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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