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闻怀瑾靠窗站着,半张脸浸着烛光,端着双臂,脸色甚是凝重。
陆丘山长长叹息:“春眠,这些怎么不早告诉我们?”
卓春眠坐在桌边,像做了错事似的低着头,轻道:“我没想到他们会来雪庐,怕大哥、不,是梅公子,他恨极了我和娘亲,我怕他知道后,来找师兄们的麻烦,也怕你们看不起我娘……”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林故渊,嘴唇翕动:“每当我听见你们说,说正道怎可结识左道妖人,我都想起我娘,她虽与魔教交好,可她是世上最善良、最温柔的人——”
闻怀瑾、陆丘山皆是一颤。
林故渊将他的两只手拢在一处,紧紧攥住:“以后我们再不说了,倾心左道妖人又有什么,难道我不是?”
卓春眠笑了一笑,林故渊也跟着勾了勾唇角,又道:“春眠,我没想到你与梅家有这段渊源,若留在雪庐让你不自在,我想办法送你出去。”
卓春眠立刻道:“我不走。”
“为何?”
卓春眠又低了头,许久才轻轻说道:“说出来你们定要笑我。”
林故渊脸色一沉:“谁会笑你?”
卓春眠怅然地望着窗外,眼仁湿润:“我从小没有父亲,饱受村里人嘲笑,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有父亲疼爱,又羡慕的很,我一直有一个心愿,很想看看梅家雪庐,想见一见那位素未谋面的大哥,听说他长得与爹爹很像——”
闻怀瑾抽了把椅子,往他对面一坐,恨得咬牙切齿:“你惦记那老混蛋做什么?你娘被他辜负一生,要是知道你说这些,还不打断你的腿?”
卓春眠使劲摇头:“不,不,我娘并不恨我爹,我娘说,在她抱着我离开的那一刻,她与我爹的恩怨情仇都已一刀两断,人生苦短,哪有那么多时间用来仇恨别人?她说爱时情真意切,分开也无怨无悔。我年幼不懂事,问娘爹爹是不是大坏蛋,娘亲对我说,爹爹是世上最有才华、最博学和英俊的男子,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他在看不见的地方思念我们,就像我们思念着他——我长大了才知道她是骗我,是怕我自卑,怕在我心里埋下仇恨的种子,可我确如她所盼,想起从未见过的爹爹,只有好奇,没有怨恨。”
陆丘山笑了笑:“你爹给了你娘最好的礼物,那便是你。”
又叹道:“世上多少人拘于仇恨难以超脱,殊不知心生恨意,便已深陷牢笼,你娘是真正的光风霁月。”
闻怀瑾冷着脸道:“你娘既然不怪你爹,为何宁肯孤寂一生,也不愿见他的面?”
林故渊淡淡道:“不愿,还是不能?感情一事讲求先来后到,也许伯母并非真正释怀,只是再不允许自己犯错,归根结底,程夫人和梅居士是不一样的人。”
他目光淡如止水,想起谢离和雪庐这一群野性难驯的豪杰莽汉,想到终成陌路,心里狠狠一痛。
卓春眠脸一红,点了点头:“我娘发誓再不见我爹,但她也说,人各有机缘,我成年之后,无论是去梅家找爹爹和大哥,还是去百药宗见外公,她都不会阻拦。”
林故渊端起茶盏啜饮一口,思忖他的话,慢慢道:“你想认梅间雪?”
卓春眠急忙道:“不不,能见大哥一面,已经出乎我的意料。”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眼下这些都不重要,我更担心谢前辈的身体。”
林故渊心里一热,被他说中心事,他记挂着谢离所用药方,因卓春眠和梅间雪的渊源太过离奇,一直没有时机开口,听他主动提及,知道春眠是看出自己心中忧虑,叹道:“春眠——”
春眠冲道:“我娘是位真正的天才,这些年隐居研究医理,倾注全部心血写就《本草注解》一书,内容艰深博大,若单论在药学上的造诣,并不逊于梅家,且她生性善良,所用医术温醇厚重,不像梅家剑走偏锋,更适合久病之体,我的医术由她亲传,说不上精深,比寻常的大夫总强上一些。”
又缓缓道:“大夫也是人,若遇急病,大夫需按病情变化调整药方,病人煎熬,大夫亦是煎熬,梅公子医术绝佳,但谢前辈的性命压在他一人肩上,我不信他不慌,心急易出纰漏,何况以他的身子,怕是没医好别人的病,自己先熬不住了,若他肯让我帮忙……”
陆丘山笑道:“是了,见到你们之前,春眠为了你们身上毒蛊,已经这方子那奇药的唠叨了一路,我们听得是云里雾里,他不说他疯魔,倒嫌我们笨。”
卓春眠道:“怪我太莽撞,让他看出我的身世,生了防备之心——”
林故渊道:“梅间雪为人孤僻自负,就算你与他无此渊源,他也断不肯让外人插手干涉。”
他摇摇头,颇为无奈。
大家想到梅间雪说再不见春眠的话,一阵沉默,陆丘山道:“以今日的情形,只怕是难,要缓一阵子再提。”
卓春眠急道:“不行,谢前辈的病不能拖延——”
“我知道。”林故渊道,他看了一眼窗纸上晃动的树影,“事关他们令里兴亡,他分得清轻重,快下雨了,今夜先休息,明日我去与他交涉。”
出乎三人意料,春眠还是去了,在林故渊等人睡下之后,轻手轻脚地乘舟去了望雪楼别院。
当夜果真下起了雨,一开始绵细如针,后半夜春雷作响,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天渐渐放明,小院的芭蕉树下,现出一个笔直的影子,浑身淌水,捧着一只小木盒子,不知等了多久。
林故渊等人得到消息,冲往梅间雪居处,只见卓春眠站在院外,淋的落汤鸡一般,小院却是房门紧闭,一个仆役的影子也看不见。
闻怀瑾又急又气:“你这是做什么!”举着油纸伞为卓春眠遮雨,春眠冻得嘴唇发青,往后一退,“不必。”
林故渊望向春眠怀里的木匣:“这是何物?”
“是药。”
“药?”
卓春眠点头,颇为坚毅:“母亲隐居时,听闻梅公子深受重伤,坏了根骨,耗时数年为他配制的保命之药,我娘亲说她从未见过小梅公子,不知他身体寒热,这药是以我和当年爹爹的体质调配,我们血脉相连,体质相仿,即便不能使他尽数恢复,总有七八分把握能缓解病痛。”
闻怀瑾看着水磨青石砌成的院门,道:“他整天吹嘘医术天下第一,会用别人的药?”
卓春眠道:“古语云:药不自吃,医不自医,病症越是复杂,越是无法主见,娘亲听闻我这趟下山与魔教有关,让我随身携带这只药匣,说若有机会见到梅公子,一定替她送上,稍可弥补她心中歉疚。
冷风吹着院中疏竹,雨雾斜飞,饶是举着伞,肩膀仍湿了一大片,闻怀瑾抱着胳膊,把伞夹在臂弯里,怒道:“当年旧事是那老色鬼的过错,与你娘亲何干?”
卓春眠一字一句道:“我娘亲说,她为人母,才知生命萌发之艰难可贵,才知何为低微到土里的爱子之心,再看人间,才真正有了悲悯,她说医者应怀天地悲心,悬壶济世,不问因果。”
第139章 破冰之三
话音刚落,林故渊把自己的伞往他面前一递,语气不容置疑:“拿着。”
卓春眠刚要拒绝,林故渊道:“伞你拿着,药给我。”
“故渊师兄?”
林故渊瞥了一眼紧闭的屋门:“以他们这帮魔教怪人的性情,你越是退让隐忍,他们越以为你不怀好意,你今天就是把自己冻死,淋死,他也不领你的情。”
双眸微微一眯,眼仁带了寒意,冷冷道:“明明心有怨恨,不敢质疑自己父母双亲,却把忿恨发泄在无辜之人身上,算什么豪杰?口口声声为了主上着想,又蒙起头来,对自己的疏漏视而不见,算什么忠心?”
说着抢过木匣,大步往院里走去,陆丘山素来知道这师弟的冷硬脾气,喊道:“你要去找梅间雪?不可硬来——”
林故渊微微一笑,脸颊被冷雨打湿,愈发白皙寒峻:“我不找他,我找燕郎。”
“没有半分希望的守了他那么多年,若连一颗药都没法劝他收下,我真要对他失望透顶。”
春眠在小院等了一夜,梅间雪在窗边站了一夜,雨天,天光晦暗,屋里没有点灯,能听见雨落在树叶上的静谧细响。
四平八稳的檀木方桌上,摆着一只小木盒子。
燕郎藏身于阴影之中,他是暗卫出身,气息极静,若无梅间雪首肯,甚少主动露面,等了许久依旧没有指令,缓步从角落走出,为梅间雪披上一条银白狐裘,道:“你肯见他了?”
梅间雪未曾回身,望向窗外一天一地的蒙蒙雨雾——恨道:“我一看见他就想起我娘,想起在雪庐的那几年,燕郎,你懂么,寻常孩童最快乐的少年时代,对我来说却如置身坟茔之中——”
燕郎道:“懂,我虽是燕家的儿子,却从未被他们当做人来对待。”
“燕家一代只出一个最好的暗卫,暗卫断除喜怒爱恨,是刀,是看家护院的狗,唯独不是人,为了让我听从命令,他们连我的生母也不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