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他冷冷道:“梅公子,你怎样慢怠我们,我们半字不提,可你家主上卧病,你趁他昏迷,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杀我师弟么?”
他知道梅间雪自负,从不什么善恶黑白看在眼里,因而也不提“昆仑派与雪庐结仇”、“错杀好人”之类的废话,梅间雪冷冷道:“这小贼擅闯焙药斋,毁去主上的解毒之药,用心何其险恶?我杀他是情理之中,即便主上醒来,也不会为一个正道狗贼把我怎样——”
林故渊道:“是,他视你为知己心腹,别说杀一个春眠,就算我们师兄弟四人皆殒命于此,他也不会把你怎样,可谢离和我亦是过命的交情,你杀春眠,我们做师兄的,定要你血债血偿,今日无论是你死还是我亡,等谢离醒来得知消息,以他的血性,他还如何养病,如何肯安生疗伤?”
他低喝道:“梅公子,你想一想,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父辈情债,陷他于两难之地,值吗?你对得起雪庐这些盼他多年的朋友兄弟吗?”
此话颇有分量,梅间雪煞白面孔闪过一丝犹豫,猛烈咳嗽一阵,阴声命令:“燕郎,回来。”
他用目光打量春眠,恨不得将他撕成千片万片,银牙咬碎,猛然转身,丢下一个字:“走。”
他面朝光亮,大步离去,突然停住脚步,半扭过头,冷冰冰道:“看好你这宝贝师弟,再让他出现在我面前,我绝不饶他!”
卓春眠呆呆的愣在原地,对着梅间雪的背影喊道:“这些药,药怎么办!”
陆丘山连忙拽他,发愁道:“祖宗,你少说两句吧!”
春眠被关在房里一整天,将一段十九年前的过往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个干净。
卓春眠是西南百药宗程老宗主的外孙,父亲是“命由天定、分文不取”的魔教鬼医。
天下药材,一半出自百药宗。
西南多峭壁峡谷,遍山奇花异草,百药宗盘亘此处二百余年,程老宗主膝下有一小女,闺名海珠,精药理,擅脉息,闺中常作瑶家打扮,独自进山采药。而那时的梅老家主——梅方卿风华正茂,此人生性风流,平生除了医术,只一样挚爱,便是女人。
梅方卿是个天生的情种,对女人肯花心思,偏又没长性,一向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便要弄到手,缠绵数日抛在一边,连招呼都不打便跑了。
世上男子,爱他的他不珍惜,视他无物的他却奉为挚爱,后来终于碰上一个他降不住的女人,这女人是魔教里出了名的蛇蝎美人,诨号“赤蛛娘子”,美艳绝伦,性烈如火,半点不把世间男子放在心上。梅方卿一见倾心,穷追不舍了整整三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不知使出了多少看家手段,终于换来美人青眼,拜过天地,娶入家门。
梅方卿心愿得偿,每日恨不得跪着为夫人洗脚穿衣,这“赤蛛娘子”御夫有术,对梅方卿盯得极紧,就算下人丫头与跟他多说一句,当场便杀,二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年后生下一子,因在冬日,皮肤皎白若雪,取名梅间雪。
那时天邪令已退至南疆,各自韬光养晦,梅方卿一心一意当他的圣手鬼医,这“赤蛛娘子”初为人母,学着相夫教子,渐渐淡忘了刀口舔血的江湖生涯。
可这梅方卿虽极爱妻子,却浪荡本性不改,好日子过久了,只觉“一生一世一双人”虽是圆满,却太过寡淡,心里蠢蠢欲动。
梅间雪四岁那年,他终于不堪管束,以找寻奇药的名义远远跑至云贵,在山里碰上了一位身穿黄衫的妙龄少女。
少女明眸皓齿,背着竹篓,唱着山歌,露着白玉似的小腿,卸去竹篓在水边歇息,拿出一把草叶,便有小鹿上前觅食,薄雾笼纱,宛如仙女下凡一般。
正是程海珠。
程海珠从小长在人烟稀少之地,从未见过人间险恶,养成了至纯至柔的性情,梅方卿在家伺候惯了烈性美人,哪里把持的住?当即血冲头顶,把对妻子的赌咒忘了个干净,为了博取美人信任,换上破败衣衫,扮成行脚郎中,仍觉不够,一狠心击折自己双脚脚骨,假装采药时跌落山崖,苦苦哀求程海珠为他疗伤。
梅方卿满腹才情,有中原男人的狡猾,又是一副俊雅皮相,程海珠这等天真少女,哪里是他对手?不过三四日,已对他信任有加。
她偷偷把他安置在山中木屋,谈天说地,讨论医理,自喜觅得人生知己,一来二去,生了私情,定了终身。
程海珠一腔赤诚,对梅方卿越看越是怜爱,梅方卿惜她少女心性,慢慢竟也动了真情,二人日夜相对,好的蜜里调油一般,半年后珠胎暗结,月份渐大,再瞒不住,百药宗程老宗主气得发狂,可为了门派和女儿的名声,不得不咽下这口恶气,寻思找日子让这穷光棍入赘,只要他从此对女儿死心塌地,也便认栽。
梅方卿终于放心,心想以程海珠的温顺善良,有了身孕,再不会计较先前得失,家中发妻亦为人母多年,再不是叱咤风云的赤蛛魔头,因此喜不自胜,一天一天的盼日子,只待生下孩子,快些离开这毒虫瘴蚁横行的荒蛮之地,把母子俩一起带回临安。
至于真相揭开之后,百药宗的人如何阻拦,娇妻美妾如何共处,他半点不放在心上,只觉天下女子嫁为人妇,理所当然要以夫为天,何况腹里有了他的亲生骨肉?因此早打好了左拥右抱的美好念头。
春雷乍惊,万物滋长,孩子在惊蛰出生,是个生的团团圆圆的男婴,程家忙着办赘酒,梅方卿则等机会吐露真相,带程海珠母子远走高飞。
真相尚没未揭穿,赤蛛娘子便找上门来,她在盛怒之下恢复了魔女本性,手执一口明晃晃的窄背刀,将百药宗侍卫杀了个干净,站在血泊之中,当面戳穿梅方卿的真实身份,程海珠抱着刚出生的孩子,一派脆弱无依。
梅方卿徘徊一夜,放不下结发恩情,又放不下新欢,第二天去向妻子请罪,却只在墙上看见两行血书:“一刀两断,永不相见。”
火急火燎地去找海珠,亦是人去屋空,木桌上放着一只绸缎小包,打开来,是一捧褪了色的干芍药。
芍药入药为“江蓠”,谐音将离,又名别离草,医女之心,亦是不可转圜。
梅方卿伏案痛哭,寻遍了二人交往时的角角落落,可这两个奇女子,一个性烈如火,一个温柔如水,从此绝迹江湖,再也没在梅方卿面前出现过。
百药宗和魔教因此也结了仇,彼此撕扯了好一段时间。
梅方卿那时三十六七,正是收心安家的年纪,一夜之间,老婆跑了,情人跑了,初生的儿子不见了,两边“娘家”要活剥了他,只能狼狈逃回雪庐,借着魔教的庇护求全性命,六岁的梅间雪孤零零地坐在水岸游廊,一边背医书,一边眼巴巴的盼着母亲回来。
江湖人大多爱憎分明,混沌厮杀,甚少对男女私情纠缠不断,何况是杀人如麻的魔教妖女?赤蛛娘子因爱生妒,妒而生恨,恨之入骨,抛下丈夫儿子远走天涯,从此再无半点消息。
梅方卿心灰意冷,他这样的天生情种,岂能安分做一个抚养幼子的慈父?他把自己关在密室七年,除了查验武功和考查医术,再不见梅间雪的面,是死是活皆不过问,他是圣手鬼才,每日都有病入膏肓之人来求见他,他医好一个,下一个便拿来试验乱七八糟的毒草偏方,死了便扔到后山随手埋了,名满天下,谤满天下,手中有人命无数,医术却因此也越见清奇。
第138章 破冰之二
七年后医术大成,他将毕生所悟写做典籍,和梅家的解意剑谱一起留给梅间雪,了离开雪庐,一路寻觅妻子和程氏的踪迹,越走越觉红尘无味,一切情爱如云烟过眼,找了家禅院修行去了。
梅间雪守着诺大的庭院,孤苦伶仃的长大,吃着魔教的百家饭,穿着魔教里姑娘大嫂的百家衣,可魔教里的女人都是汉子一样的豪放性情,杀人手起刀落,酒一饮就是七八坛,哪有一一个比得上母亲温柔熨帖?
他隐约记得年幼的自己拉着别人的手,一遍遍询问:娘亲何时回来?爹爹为何不理我?
空荡荡的雪庐,仆役们向他行礼,一个个噤若寒蝉。
他渐懂人事,向仆役打听这段往事,都是语焉不详,稚子心中,大抵认定了双亲完美无缺,他不信父亲是坏人,只道是那程氏贱婢勾引,逼走母亲,让自己家破人散,因此恨极了程氏和那个未曾谋面的弟弟,一心想问一个究竟。
据说后来是找到了,在一座不知名山的不知名庙,一个穿着灰布僧衣的老和尚,双手合十,对他流了两滴浊泪,又背过身去参拜了,怎么问,都只一句“阿弥陀佛。”
这一段往事,是卓春眠长大后程海珠亲口告诉他的,前一段是她的亲身过往,后半段梅间雪的故事,却是她隐居时,多方打听得来的消息。
卓春眠道:“我娘与一魔教男子未婚生子,再无颜面回家,她拖着生产后的虚弱身体,改名换姓做了江湖游医,带着我一路远走西域,到了昆仑脚下,再走不动了,便在村里安顿下来。我还记得娘在灯下缝补衣裳,我问她是否后悔,她说:‘一个人一生只能爱一次,他已有发妻,我便带你走,从此只做一个母亲。要说心痛,我倒是心痛他的一点骨血,那孩子那么小就没了爹娘,怪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