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药庐值守的仆役都粗通药理,听他说得在理,都侧耳倾听,一时忘了要擒他这回事。
卓春眠缓了口气,道:“可这煎药方子里的标注却有疏漏,上面写着:‘鼠耳葵二钱、干菖蒲一钱半入沸汤,熬煮半个时辰入雪蚕。’在鼠耳葵和菖蒲之间没有写出入炉顺序和火候间隔,那些童子自然将两味药一同放入炉中。”
他讲得浅显通透,连不懂药理的人都听个大概,林故渊道:“一同煎煮会怎样?”
卓春眠大为惊喜,回头唤道:“故渊师兄!”见三位师兄到场,愈发有了底气,点头道:“鼠耳葵有一鲜为人知的特性,叫‘亦正亦邪’,见毒剂显毒性、见药剂显药性,这一特性遇沸汤翻滚一刻钟可解,干菖蒲止痛、有微毒,缺了这一刻钟的间隔,鼠耳葵见菖蒲之毒,立即显出毒性,原本的相互克制变成助纣为虐,雪蚕药性又与鼠耳葵的毒性相冲,三味药一起作用,服之则幻视、疲倦、泄元阳,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副药导气驱邪的作用仍在,却会无声无息损害根基。”
林故渊脸色一沉:“会有怎样表现?”
“渴睡、倦怠。”卓春眠道,“谢前辈成日昏睡,并非因为此药安神助眠的效果,而是终日倦怠乏力,无力转醒,若按此方子吃下去——”
梅间雪越听脸色越是难看,低声道:“胡言乱语!你可知道鼠耳葵是何物?”
卓春眠不假思索道:“《药经》有云,‘鼠耳葵生自雪域极寒之地,能化淤血、止咳疾,遇肺痨、咳血等顽疾,有起死回生之效。’鼠耳葵虽名称普通,却是天下‘十六奇珍’之一。”
一名仆役喝道:“照你这么说,我们主人苦苦寻来的珍奇药材,反倒成了毒药?主人对圣教忠心耿耿,谁给你的胆子出言污蔑?”
春眠急道:“不、不,我并非污蔑,相反,从这张方子便能看出梅公子对你们圣、圣教的良苦用心。”
“圣教”二字让他打了个磕绊,接着道:“我方才说的这一点区别,对寻常人并无大碍,都是吃药后昏沉睡上一天半天,病情便有明显好转,可谢前辈命悬一线,元阳已是亏无可亏,全靠药石之力和众高手以内力为他推宫过血,与他体内的邪煞之力保持平衡,才得以拖延时间。这方子极妙极绝,天下再无一人可比肩,而药方中所用种种奇珍,也只有雪庐才有力觅齐。天下绝顶的高手,绝顶的神医和最稀罕的药草汇聚一堂,若因丁点纰漏而功亏一篑,岂不可惜?”
林故渊眼中神采灼然,陆丘山亦是惊喜:“春眠,你说真的?”
闻怀瑾抚着手上的赤金护腕,笑道:“病人到了春眠手里,无论跌打损伤还是撞客中邪,他治不了就不吃不睡,能把自己活生生薅成秃头,我瞧着啊,早晚要变成卓老秃。”
春眠瞥了他一眼:“撞客之说本是无稽之谈,若细论起来,可分为脑中之病与心中之病,病气——”
闻怀瑾捂着头道:“别、别,你先说你的。”
卓春眠擦了把头上的汗,点头道:“对,话说回来,正因梅公子的方子太好,我见谢前辈服药却无好转,这才情思难平,日夜苦思,终于找到症结所在——”
他对梅间雪极是畏惧,一开始有些紧张结巴,边说边偷偷观其脸色,可畏惧终敌不过骨子里的痴劲儿,他越说越摸着门道,越发自信流畅。
连换了几口气,道:“每一味药,先放后放,熬煮多久,都有讲究,同样的方子,煎药之人经验不同,便可导致药效大不相同,有时病人自己在家煎药,一通乱炖没有效果,大骂郎中是庸医,郎中却也冤屈的很。若换了懂药理的人烹制,没准便成了救命的九转金丹。”
卓春眠当着这么多人,说了一大车话,累得微微出汗,他此时神容甚是狼狈,衣裳被打翻的苦药汤子淋湿,染了一大片污迹,发髻扯松了,额发蓬松飞散,额头饱满,白得发光。
梅间雪眉目阴沉,从仆役手里接过药方,一时凝神细思,一时念念有词,不时露出错愕之色,众人看他这幅模样,都知道卓春眠的推论并非全无道理。
这两人相对而立,俱是沉默,不知是梅间雪的寒肃表情让人畏惧,还是卓春眠据理力争的模样令人动容,药庐一片寂静,一时竟无人想去打断他们。
林故渊望向卓春眠,只见他下颌柔滑,嘴唇丰润,长眉舒展,眉宇间一股质朴恬淡的自然之气,细看之下,竟觉得陌生,春眠正处在少年到成年男子的变化时期,如一只圆鼓鼓的泥娃娃,被岁月一刀刀切去冗余的泥肉,雕凿出利落轮廓,每隔一段日子,容貌都略有不同——
再看向梅间雪,他高而瘦弱,面色苍白而带病容,眸中寒意逼人,衣履纤尘不染,因气质神态与春眠大不相同,一般人绝不会想到他二人放在一处比较,也绝不会觉得有任何相似之处,可今日两人相对而立,细细去看,突然瞧见二人额头、眉峰和鼻梁几乎一模一样,亦都是白的耀目的肤色,若是梅间雪的眼角再圆些,脸颊再饱满些,棱角再少些,身量再矮些,待人再温柔些……
这二人一个如春笋初萌,一个如风中劲竹,谈起医理时那副笃定自信,甚至于自负和偏执的神态——
他倏然想起当日洛阳初见梅间雪,那股没来由的熟悉,心里猛地一动。
卓春眠的话说完了,不但一众煎药童子张大了嘴,连燕郎都懵了神,持刀拱背不动,只拿余光望着梅间雪,梅间雪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春眠,脸色忽然一变,沉声道:“这些是谁告诉你的?教你医术的师父是谁?”
卓春眠却没注意众人神色有异,自顾自沉浸在方才一番推论里,他推开仆役,从火上端起一只烧得咕嘟冒泡的长柄砂罐,朝梅间雪的鼻子底下一塞,兴冲冲道:“你闻一闻,闻一闻,是不是有一股清苦的松鳞香?这香便是鼠耳葵药性生变的味道,一旦汤药出锅,见了冷风就没了——”
那罐子极热,白气氤氲,汤药翻滚,熏得梅间雪直皱眉头,众人都啊的一声惊叫,燕郎着了急,怕那热汤泼出来烫了梅间雪,再次喝道:“退下!”
卓春眠充耳不闻,像觅得了稀世珍宝,双眼发光,等着梅间雪的回应,却不知这举动已是冒犯至极,连闻怀瑾都紧张起来,低声提醒:“春眠,你这医痴病,怎么就改不了了?”
那药罐子实在太热,春眠一手直直端着药罐,另一只手举过头,用袖子擦拭脸上的汗,拽松领口透气,一样东西从颈间滑出来,摇摇晃晃悬在衣外,梅间雪的表情一滞,目光如电,射往卓春眠的胸口。
那是条细细的金链,挂着一枚五瓣赤金梅花。
梅间雪连那滚烫的药罐子都顾不得了,箭步抢上前去,将那坠子握在手心,颤声道:“这东西你从哪里来的?说!是谁给你的!”
他病中无力,微带喘息,卓春眠却似乎对他的惊讶早已预料在心,慢慢收回手臂,将那长柄药罐子交给身后仆役,摘下细链,送到梅间雪面前,丰润的嘴唇细微发抖,神情有些古怪,像是畏惧,又像是隐隐期待。
梅间雪细细打量手中梅花,只见它纹理细致,花瓣尖端薄如蝉翼,花蕊根根分明,非数一数二的能工巧匠不能打造,背后刻有小小的“卿”字章,是临安梅氏的东西,也是一枚流失江湖多年的信物。
他手心死死攥着那梅花,花瓣尖角刺进肉里,咬牙道:“你和那个百药宗是什么关系?和那个姓程的贱婢是什么关系——”
他的脸蒙着一层潮红,手握成拳,手指筋骨分明,卓春眠怯生生地望着梅间雪:“她是我娘亲,这枚金梅花,是我降生之日,我爹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不可能!”梅间雪嗓音颤抖,身子也在颤抖:“你姓卓,你不跟百药宗宗主姓程,也不随我那混账父亲,如何是那狗男女的孽种?你说实话,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偷的!”
林故渊和陆丘山彼此对视,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右手按住剑柄,时刻预备不测。
第137章 破冰之一
卓春眠却极镇定,像是早等着这一刻,抬起眼帘,轻道:“我娘亲是百药宗宗主程九霄的女儿,娘曾对我说,她年轻时办错了一件事,爱上了一个坏男人,既伤了别人,也让亲生骨肉再被人瞧不起,她不想我与那坏人有半分瓜葛,也不想再被我爹——不,是那坏人打扰,便带我隐居江湖,改名换姓——”
他眼泛泪光,朝梅间雪唤道:“大哥……”
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林故渊抬起头,恰好撞上陆丘山沉郁的目光。
“谁是你大哥!”梅间雪打断他,双眼怒火喷发,“谁是你大哥!”
他踉跄着退开半步,脸色惨淡,转向燕郎:“我要他死,立刻就死——”
燕郎铮铮两声将双刀自鞘中拔出,闻怀瑾、林故渊和陆丘山三人拦在春眠跟前,三柄长剑同时出鞘:“谁敢!”
焙药童子吓得接连后退,林故渊握着朔风剑柄,听梅间雪说出“贱婢”、“狗男女”等词,电光石火之间,突然想到谢离曾说梅老家主与百药宗的大小姐之间有过一段纠葛,心说此事必定大有玄机,须得从长计议,而梅间雪和燕郎这等左道人士性情疏狂,个个视人命如草芥,若让春眠落到他们手里,恐怕当场就要血溅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