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他突然仰头桀桀大笑,笑声狂浪不羁,直冲九霄,惊得林中飞鸟冲天而起,众人皆是警觉,几个小辈已经手按剑柄,随时准备伏魔,他的笑声却戛然而止,眸光忽转寒凉,狠狠地注视玉虚子:“什么打赢三场就放我下山,你不就是想告诉他这个么?何必乔张做致啰啰嗦嗦,对,是我教他的,其中内情他一概不知,不知者不罪,不必跟他过不去。”
陆丘山对谢离拱手道:“歃血禁术现于江湖,实为不祥,阁下请给我师弟,给我们昆仑派一个说法。”
谢离露出绝望神色,稍一踟躇,奋力将林故渊搂在怀里,越抱越紧,好像沉在一口不见天日的深井里,望着头顶圆而亮的天空……他在林故渊耳畔絮语:“给我亲一下,故渊,再给我亲一亲,我的心好疼,骨头好疼,全身的血都要烧起来了。”
一抹诡异的红无声无息爬上他的眼尾,让他全身笼罩一层吊诡之气,林故渊呆如木人,盯着他的眼睛,一幕幕不得其解的画面从眼前闪过,谢离连日来的怪诞表现,强到连孟焦都节节败退的内功心法,在农舍一夜的处处诡谲,方才孟焦发作,他在朦胧时摸到的满手鲜血,师尊诊脉时的阴鸷面容,陆丘山等人的警惕和失望……
这门心法刚猛难驯,稍有不慎,便是走火入魔,万丈深渊。
他想发怒,可愤怒的火苗还没升起就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温柔浇熄了,他想质问谢离,可心里又酸又疼,犹豫许久才伸出了手,指腹擦过他的眼角:“是反噬?严重么?你怎么不告诉我?”
第96章 围剿之二
谢离攥住他的手,仿佛抱着的不是处处被围追堵截的戴罪弟子,而是寻觅千年的一件稀世珍宝,死死握在手里,生怕一放松就让别人抢走了。
他把林故渊的手放在唇边来回亲吻,从手心到手背,从指节到他指甲尖,眼底翻滚的乌云浊浪渐转平和,他缠着林故渊的手指,低声道:“我传你的仅是第一重功法,于你身体有益无损,放心,我不害你。”
林故渊的眉头皱得更紧:“我没问你害不害我,我问你反噬严不严重?”
“不碍事。”谢离笑了笑,“你就这么让我亲一亲,一点都不疼了。”
闻怀瑾目睹他俩当众缠绵,越看越是怒火中烧,声色俱厉道:“他骗你修习魔功,你还跟他拉拉扯扯!”
林故渊埋首在谢离的臂膀里,转头微微一笑:“怀瑾,魔功若不用来杀人,而是用来救人,也是罪无可赦吗?”
闻怀瑾道:“他是魔教中人,怎么会不杀人?”林故渊道:“你们围着他折腾了大半宿,你看见他杀谁了?”
闻怀瑾一时无言。
卓春眠盯着谢离,犹豫许久,摸着药箱从角落里踏出一步:“前辈,你心神不宁,面色极差,观之有走火入魔之兆,如果信得过我,我可以试试……”
闻怀瑾剜了他一眼:“给我回来,我看有病的是你。”
玉玄子见林故渊冥顽不灵,还与那魔教有关系转和的势头,愈发怒不可遏,对玉虚子道:“师兄,这逆徒仍执迷不悟,我去点醒他!”
玉虚子摇头制止,对林故渊道:“事到如今,你仍不肯下手杀他?”
林故渊看看谢离,凄然道:“师尊,他虽为魔教中人,但徒儿与他相识数月,从未见他杀一不该杀之人,也从未见他作恶江湖,徒儿实在下不了手,望师尊恕罪。”
玉虚子听完他这番剖白,长叹一声:“你在昆仑山这么多年,桩桩件件都让人无可指摘,这一次却让为师失望至极。”沉默半晌,忽然一挥袍袖,淡淡道:“心大了,昆仑山盛不下了,走吧,下山去吧。”
林故渊猛的抬头:“师尊?”
“你勾结魔教,死不悔改,昆仑山再留不得你了,否则传遍江湖,让我们昆仑一脉如何在武林立足?”玉虚子道,“脱了这身衣服,带着你这妖人,下山去吧。”
陆丘山和卓春眠几乎同时叫道:“师叔,请三思!”连闻怀瑾也面露不忍之色,唤了句小叔叔。
玉虚子冷冷道:“思什么思,劝什么劝,你们要为他打抱不平,你们也一起走。”
林故渊扑通跪倒,抓着玉虚子的衣角,嘶哑着喉咙呼唤:“师尊……师尊待我如父如兄……”
玉虚子拂开他的手,依旧是千里冰封的表情:“我为一派掌门,执掌门中戒律多年,不能允许昆仑山中有人与魔教牵连不断,你且去吧,何时想明白了,把他一剑杀了,何时再回来。”
说罢往后一退,泠然道:“在你悔过之前,别再说是我徒儿,记住你今日所说的话,若让我听说你在江湖跟这魔头为祸四方,为师亲自杀你们一对。”
林故渊呆呆的看着他,悲痛到了极点,竟然身心木然,许久才发觉脸颊一片冰冷,是流了眼泪,被刀子似的寒风割得生疼,玉虚子的高大身影隔着一层水雾,成了发着白光的塑像,他端端正正磕了个头:“林故渊不肖,叩谢师尊二十年养育之恩,从今往后,出入江湖,常思己过,常念师恩……”
“别说了。”玉虚子截住他的话头,一挥手,“春眠,丘山,来,给我把他这身道袍脱了!”
卓春眠和陆丘山两人愣着不动,你看我、我看你,直到玉玄子咆哮出声,两人才拖着步子蹭过去。陆丘山打量着林故渊那张端肃面孔,一声师弟叫出口,眼圈就红了。
“不劳烦师兄动手,我自己来。”林故渊道,三两下卸除了身上的银甲和外袍,只穿着单薄的雪白中衣,双膝着地,对玉虚子远远磕了三个头。
昆仑山的夜晚太冷了,烈风胡乱抽打着人的身子,饶是有最上乘的内功相抗,仍是挡不住刺骨的寒意,他久久跪在地上,泪眼婆娑地目送一行人的身影逶迤而去,直到消失在白雪皑皑的山路尽头,再看不见了,仍不肯起身。
谢离脱了外袍,将黑色袍衫披在他肩上,把他连人带衣紧紧裹成一团,林故渊略微偏头,闻见那衣服上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谢离温暖的手从衣下伸来,握住他的手:“走,下山。”
没有独自经历过风刀霜剑,就不知道亲人朋友看似云淡风轻的外表之下,曾为自己挡下过多少不堪。
他浑浑噩噩,明知师尊既不杀谢离,又没把他在思过堂关到天荒地老,是有意成全,可是心里痛如刀绞,他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好似被那稀薄的冷风抽干了魂,不知是怎么走下的昆仑山。
隐约记得谢离一直揽着自己肩头,越揽越紧,快把他勒得喘不过气,他只得仓皇地抬起一双狭长的眼,低声央告:“你不要逼我,你们都不要再逼我。”
谢离惊讶地看他,瞧见他那张清俊面孔,痛苦不堪地紧皱一双长眉,半是苦楚、半是哀求,再不似平时的冷面薄情,这才想到他虽是倔强脾气,也不过是个资历尚浅的江湖后辈,白纸一张,良善可欺,突然遭此大难,一副人生尽毁的悲恸样子。
他觉得好笑,人生的苦长着呢,这才到哪里,但又从心底漫上一股怜爱之情,松开了搭在他肩头的手,佯怒道:“我是怕你心有旁骛,走雪路摔了——小兄弟,你听听你方才说的是什么话,我要讨你做老婆也不争一时,要在这时逼你,我还算是个人吗?”
他叹了口气:“原是想博你同情,不料害你落到与我同命相连的境地,就算你突然转了性子要投怀送抱,我一时半会也不敢要了,这不是趁人之危嘛,这事老子还真干不出来。”
林故渊不发一言,高挑修长的一条人影,迎着风雪,慢慢地走,眼睫毛积了一圈冰碴子。
谢离跟在他后头,一味地劝:“你涉世不深,经历的少,眼干净,心也干净,要论是非善恶,我倒不怕你扯大道理,但论起师门情义,我又比你强出多少?今日这事是我莽撞在先,若不是我方才一味挑衅,你师尊不至于此。”
“我是一时冲动,你知道我这个人,半生福泽全坏在一张嘴上,又爱争强斗勇,我怎知道昆仑臭道士一个个如此古板固执,竟然真为了个不相干的外人,把自家弟子赶出山门,此事若是在我们天邪令,仇敌打上门来,大家都只跃跃欲试与他挑战,死便死了,若侥幸不死,还能坐下来喝一场大酒——“
林故渊停也不停,谢离摸不透他心中所想,更是着急,连声道:“故渊,你若实在痛心难过,你便将我捉回去,诚心向师尊认个错,他定会原谅你,师徒之情如舐犊情深——说了这么多话,你倒是理我一理,你不理我,我心里好生焦急。”
“捉你回去,你怎么办?”林故渊突然停住脚步。
“我么,我自然逃得出来,凭你们昆仑派的本事,倒还困不住我。”谢离嘿嘿直笑,终于盼到他开口,立刻显露本相,只想逗他多说几句话,好过他把心事都憋在心底。
林故渊扫他一眼,只淡淡道:“算了吧,捉了又跑,猴戏似的,你少闹一场,算作为我积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