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那目光太清明,一下子就把他看透了,谢离顿感一股无言尴尬,摸着鼻尖讪笑,“哎呀你看这昆仑山,雪可真厚。”
二人再不说话,齐头并肩,又不知走了多久,林故渊忽然驻步,回头眺望那白雾缭绕的雄浑山脉,轻道:“今夜之事,好生蹊跷。”
谢离愣了一瞬,见他神态如常,不知是真的恢复了情智,还是性子太过坚忍,心里竟有一丝敬佩,顺着他的话想了一番,道:“确实如此。”
“你那位玉玄师叔,怎么如此恨你?我瞧的出来,你师门上下都在袒护你,连那乱吠小狗,不,不,你那位闻师兄都嘴硬心软,唯有那老东西是真心实意想要你的命。”
林故渊吐出两个字:“陈远。”
他摇头道:“原是我当初太不近人情,早知如此,那一夜我该好好劝他,启开一壶好酒,陪他说话,以他的敦厚良善,再不会误入歧途。”
他轻轻叹息,当陈远师兄得知他们三人已尽数交代实情,自知再无颜面留在度过大半生的地方,前路茫茫,从头开始,不知是怎样的迷茫绝望,而当日的他,竟全然不能体会。
谢离握住他冰冷的双手,放在唇边吻了一吻。
林故渊看着他,忽然觉得一众师兄弟打坐练功读书的生活好生沉闷,一阵神思恍惚,叹道:“谢离,你这样率真有趣,若有朝一日,江湖再无正道邪道之分,他们能认识你,定会讶异,世上竟有如此快活的日子,竟有如此鲜活精彩的人生,如此才不算白活一回。”
“别了,别了,我已发毒誓,此生再不与道士结交。”谢离打个寒噤,林故渊笑了一笑,并不争辩。
第97章 下山之一
两人在山坡背风面找到一片幽宁海子,没有积雪,倒是有条冒着热气的天然地裂,形成一处小小山坳,遮风避雨,可以暂时歇脚。
谢离拾来苔藓干草,生起一堆篝火,两人并肩坐在湖边,静静望着地平线升起的一线淡蓝曦光,听着呜呜风声,各想各的心事,林故渊忽然转头:“沧海君。”
“哎?”谢离好一阵子才明白竟是在叫自己,眼底慢慢浮出讥诮的笑,那笑里又透出极深的温柔,轻声道:“在呢,少侠什么吩咐?”
林故渊道:“我想喝酒。”
他从后腰解下酒葫芦,递了过去,“暖暖身子。”林故渊随手一掂,“不够。”
谢离奇道:“真是开了眼了,这还不够,你要喝多少?”
“好想醉一场。”林故渊缓缓躺倒,枕在谢离膝上,痴痴地凝望他面孔,举手抚过他的额角鼻梁,叹道:“只这一次,只这一夜,我不当林故渊了。”
谢离笑道:“那你要做谁?”
林故渊的把目光移向他身后的苍蓝天宇,出了一会神,道:“回到我小时候吧,那时我还未上山,是个小孩儿,整日在村里乱跑,随心所欲,无知无觉。”他缓缓将身体蜷缩成一团,低声道,“我好想我娘。”
谢离抚弄他的长发,摸弄他的肩头,只觉得膝头一片冰凉,往林故渊脸上摸了一把,一手的水渍,他心中震撼,连声呼唤:“故渊,故渊,你哭了么。”
林故渊只是压着呜咽,无声无息,肩膀轻微耸动,玉石般的面孔,一连滚下串串眼泪,谢离见他凄楚难挨,不由满心悔恨,俯身将他抱在怀里,温声哄他:“我陪你回家看一看吧,你可还记得他们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十年前往南方投亲去了,从此不知去向,不知是否仍在人世。”林故渊道,“不想去见了,槛外之人,不念过往,只看将来。”
谢离心中感喟,伏在他身上,叹道:“故渊,我在这世上,也只你一个了。”
两人皆是无言,沉默许久,谢离忽然起身,林故渊道:“你去哪儿?”谢离瞪他一眼,道:“去给少侠沽酒。”林故渊道:“崇山峻岭,去哪里沽酒?”谢离道:“你管我呢,我自有酒鬼的办法。”
一直等到快睡着,听见附近草丛哗哗摇曳,有人分枝而来,谢离左右手分别拎一只硕大漆黑的酒坛子,咚的往地上一放。
林故渊道:“怎么去了这样久?”
“这太阳还没出来,人都在被窝捂着,我跑了好远的路。”谢离笑道,“这一阵子你们昆仑山惹了好些是非,山下村子鸡犬不宁,我挨家挨户敲门,吃了好些闭门羹,挨了好些恶婆娘的骂,才找到一户胆子大的,买了这两坛自家酿的米酒。”
林故渊看看那酒坛子,再看看谢离,总觉得哪里不对,狐疑道:“真是买的?可曾——”
谢离啧道:“你还说!偏你提这蹊跷要求,你的话我怎敢不从?那些恶婆娘骂得凶着呢:‘这才什么时辰,你作什么妖,再不滚我放狗咬了——’”
他嬉皮笑脸的尖着嗓子,学起村妇骂人的架势,逗得林故渊的微微一笑,谑道:“我家小娘子吩咐了,不准杀人放火,不准残害忠良,若有朝一日我家祖坟冒了青烟,你想通了肯做我的人,我便把你这一万条不准写作家训,贴在魔教总坛门楣上,来来往往先念它一百遍,背不烂熟,不准进门,易临风那厮首当其冲。”
他边说边启开酒坛,哗啦啦倒了两盏酒,递给他一盏,促狭一笑,唤他小名:“小豆子——”
林故渊霎时红了脸,咬牙道:“你浑叫什么!”谢离神情复杂,呆了片刻,恨道:“怎么,你师门人人叫得,我叫不得?我真嫉妒他们,你对他们每一个都放心不下,唯独对我,半点不肯疼惜。”
林故渊又想气又想笑,道:“你沽来的是酒么,怎的好浓一股醋味。”
谢离却认了真,往他耳畔道:“都怪我胡作非为,害你再回不了师门——故渊,无论你信与不信,今夜见你之前,我已下定决心再不烦你,一生一世再不见你我也做得到,可一看见有人跟我抢,我就像条疯狗一样。”
他目露凶光:“玉虚子那鸡贼东西,他放了你的人,可只要你一日心有愧疚,你便一日不能与我痛快欢好,我也想找些什么拿捏你,让你为我心痛后悔,可是看你为难,我心里又难受。”
林故渊道:“别说了,谢离,别说了。”
“好,不说了,从此我只当你是我一知心小友,除你允准,我再不让你难堪。”谢离把酒碗递进他手里,干脆道,“喝酒。”
林故渊双手捧住,一饮而尽:“不醉不休。”
说不醉不休,真是不醉不休,林故渊来者不拒,酒到碗干,谢离为他倒一盏,他仰头喝一碗,看得谢离啧啧称奇,十七八碗下肚,只面色微微酡红,又七八碗,才有了微醺之色。
谢离本以为他不知酒力深浅,不出半个时辰必定醉若烂泥,林故渊生的俊美,届时粉面桃腮,投怀送抱,如在风雨山庄密室一般,岂不美哉妙哉?不料十七八碗下肚,自己也有了六七分醉意,晕荡荡由他发疯。
林故渊疯的自成一格,一身烦恼都放诸脑后,摊开手脚躺在雪地上,摆成一个“大”字,双目明亮,嘻嘻而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终于知道你以前为何成日烂醉,三两黄汤下肚,昏昏沉沉,再无烦恼,真痛快。”
他翻身起来,将酒碗与谢离一撞:“与尔消愁。”
酒过三巡,身暖人燥,林故渊连叫好热,脱得赤条条,一头扎进湖里,抱住岸边一块嶙峋山石——他看谢离只是发呆,摸了枚石子往他身上一丢:“喂,左掌教,你下来陪我。”
他把湿漉漉的头发提在脑后,袒露结实胸肌,嘻嘻笑道:“昆仑山有好些这样的湖,从小我便喜欢玩水,但师门规矩谨严——”
“凡我昆仑弟子,举止端方守礼,不可大笑、喧哗、骄纵、言行无状、以下犯上,不可贪睡,不可饱食,干脆不可吃饭、不可拉屎——”
谢离坐在湖边,冷眼看他胡闹,林故渊撩起一大捧水,兜头兜脸朝他泼过去,谢离不加防备,吃了一记偷袭,满脸水珠,剩的半碗酒泼将出来,也遭了秧。
林故渊哈哈大笑:“左掌教你好拙的身手,怎配当那叱诧武林的魔教走狗?不如、不如你拜我为师,我带你行走江湖,好好见见世面。”
“疯了,真是疯了,本以为神仙下凡,不料是个悍妇。”谢离抹了把脸,伸手拉他,笑道,“酒后真气发散,外邪易入,水里凉,出来吧,当心冻坏了你。”
林故渊借力跃出,□□躺在雪里,一把乱发,雪白肌肤,与冰天雪地融为一体,不觉羞耻,反倒酣畅淋漓,谢离守着篝火烤衣服,看也不想看他,朝他抛去一件外袍:“穿上,这像什么样子。”
“你以为我不知道?若非孟焦作恶,你只会笑我迂腐愚蠢,怎会多看我一眼?你喜欢那般羞答答的美人儿,最好不肯理你,要你围着她转,我偏不是。”林故渊两手枕在脑后,仰头观天,只是冷笑,“昔日刘伶醉后裸身于室,以屋室为裤衣,客人讥他,他却问诸君为何入其裤——”他猛地翻身,口出狂言,“今日林故渊以天地为裤衣,我倒想问你,你拿着那件臭皮囊,钻到我的裤/裆里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