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温酒酒摘下面罩,绷紧了一张俏丽的脸庞,只是站着,一个字也不肯吐露,谢离噗嗤一笑:“温小堂主,你叫我来,是要与我一起参禅?”
  温酒酒仍不说话,肩膀抖得愈发厉害。
  谢离道:“你若是想打听托我来的那人去向,眼下时机不到,还不能告诉你。”他是个见人严肃便要招惹一番的顽劣性子,又调笑道,“哎呀,要哭?你不会真瞧上那位哥哥了吧,你舍不得,要我为你传话,是不是?
  温酒酒嘴唇翕张,忽然收敛裙裾,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深深俯首,两手平平置于额前——这是圣教至高礼节,她眼里涌上泪水,哽咽道:“主上。”
  谢离一脸不着调的笑霎时凝固了。
  沉默半晌,伸手一点点揭下那人皮面具,从下颌到额头,露出极沉稳英俊的一张面孔。
  “抬起头说话。”谢离凝望温酒酒,淡淡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温酒酒的眼泪一颗一颗落下去,倔强的扬着脸:“调毒配毒为我们家传绝学,我自小佩毒,嗅觉极灵,你靠近我说话时我已经闻出你身上的气息,只是主上不肯以真面目示人,酒酒不敢说破。”
  谢离将手伸向她:“好孩子。”
  酒酒不去接他的手,抽噎着低声倾诉:“他们杀了姥姥,杀了许多人,许许多多的人,我每晚做噩梦,梦见他们睁着流血的眼睛质问我,问我沧海君何在,问我为何不去找你,为何带逆水堂苟且偷生!”
  她喉头哽咽,谢离叹道:“在冥海畔我听见你们说话,就知道逆水堂忠心耿耿——好了,不哭了,不是七八岁的小姑娘了,做了堂主的人,要有个担当的样子。”
  温酒酒的眼泪流得愈发厉害:“姥姥在世时,整日念叨你,五年了,五年了——离哥哥,你回来,我们就有指望了。”
  谢离一瞬间有些怔忡,在心里道:是啊,虽然万般不情愿,还是回来了。
  他扶起温酒酒:“好了——这么客套,不习惯了,忘了你小时候我常背着你玩,带你去逛集市、吃点心?小丫头天不怕地不怕,几年不见,不能改了性子。”
  说着用手刮了刮她的鼻头,温酒酒嗳的一声,破涕为笑,用衣袖抹了抹眼睛。
  谢离转头看向洞外逐渐放亮的天光:“时候不早,我得走了。”他道:“你暂且蛰伏不动,不出一月我必回来,到时便是讨还血债之日,深仇大恨,一夕清算。”
  温酒酒听见深仇大恨四个字,身体震了一震,她不知内情,只是郑重其事点一点头:“但凭左掌教吩咐。”
  “对了,还有一样东西,请左掌教过目。”她从背上解下那只硕大的黑木箱子,捧过头顶:“我想尽办法,派人跑遍大江南北才终于将它寻回,珍藏于姥姥的密室之中,从未示人,一直盼着有物归原主之日。”
  谢离打开那木匣,解开层层包裹,露出一角灿金,待看清那物事,手停在了半空,一瞬间往事新事,尽上心头。
  是他的乌月刀。
  一把黑色弯刀,一把切金断玉的好刀,杀过人,饮过血,陪他走过苍茫山水,刀身镂刻细密纹路,宽厚沉重,弯如弦月,如镜般的刀刃映出一张仓皇的脸。
  那刀里篆刻的记忆太多了,太沉重了。
  师父送他这把刀时,他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少年。
  他师父——冷教主是一闲散之人,爱游历山水,爱搜集天下名刃,花费数年得来这把乌月刀,交到他手里时曾说:“这是把凶器,刀主不是死于乱世杀伐,便是杀父弑君之暴徒,人人说它凶戾,可这刀何其无辜?主人作恶,连累它也担了恶名。这是口好刀,我瞧了一圈儿,除了你以外,再无一人能配得上它,你拿去,好好对它。”
  他那时年轻气盛,一把接过来,一个旋身,碗口粗的翠竹纷纷落地,他望着那刀,双眼发光:“好东西。”
  师父面容慈爱:“知道我为何传你一件国之凶器?”
  他轻身跳上小楼,倚着二楼湿漉漉的窗棂子,晃荡着两条长腿,率性飞扬的俊朗少年,不当一回事:“我武功高嘛,镇恶。”
  师父站在楼下仰视他,笑道:“不对。”
  “那是为何?”
  师父道:“你啊,宅心仁厚,重情重义,你拿着这把刀,去保护心爱的人,才算化解了它的戾气。”又道:“长生老祖临死前将天邪令这烂摊子交给我,为师操劳这些年,老了,也累了,指望你和琪儿一起,担起咱们天邪令的担子。”
  第82章 掉马之一
  “琪儿的个性是古怪阴鸷了些,为师都看在眼里,但身居高位,他也有他的好处。他争强好胜,你心胸宽广,师兄弟互为助力。”师父目光苍茫,望着雾霭中的连绵青山。
  他抽出乌月刀,望着那寒光飒飒的刀刃,手指轻轻一拂,口中嘶的一声,那刀太快了,生生划开一道深深伤口,血一直淌到掌根。师父的声音从竹檐下传来:“师父打算近日宣布,让你执掌逆水堂、幽土堂和青木堂,圣金堂和业火堂归属琪儿,至于未来教主的人选,你放心,为师绝不薄待了你……”
  那日是南疆一个春和景明的好天气,大家忙忙碌碌,正筹谋一同返回中原。
  他懒洋洋地从窗沿后摸出没喝完的一小坛子酒,垂落手指,将咸腥的血滴了进去,仰脖咕嘟喝了一大口,咂嘴道:“好煞口。”接着翻身而下,单手撑地,落在师父面前,收敛笑容:“师父的意思我都明白,那些我都不在意——”
  他抬起头:“我从小没人管,野狗一样流落街头,谁都能踢一脚、踩一脚,直到遇上师父师娘,才当了一回人。”他目光坚毅,坦坦荡荡,“我平生所爱唯师父、师娘和小琪弟弟,平生所愿唯你们平安……”
  “离儿甘愿做你们手中的刀,一生为你们驱使,护天邪令振兴壮大,护你们一世周全,至死不悔。”
  ……
  往事如云烟过眼,转眼旧人离散,各去天涯。
  他朝那柄久违了的刀伸出手,手指蜷曲,犹豫许久,又缩了回去。
  温酒酒看他迟迟不接,捧着那木匣子,悲声道:“魔尊没了乌月刀,还是魔尊吗?”
  谢离眼里抑郁之色更重,轻轻道:“丫头,算了,拿回去吧。”
  “我这辈子爱重的人啊,不是死了,就是咬牙切齿地要杀我,我还要它做什么?”他叹道:“刀哪来的不祥,我才是真的不祥。”
  温酒酒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谢离道:“你放心,这是我要办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没有它,我也必全力以赴,给师父师娘、给天邪令所有兄弟一个交代,事成以后,我也再用不上这东西了,当个自由自在人,一个人痛痛快快的喝酒去,也不拘醉死在哪里,浪迹萍踪去也——到时候你们可别再找我。”
  接着笑道:“我得走了,还有位小友在等着。”
  “是。”温酒酒站起身来,朝洞外一努嘴,“那人是谁?”
  “他啊。”谢离顺着她的目光偏了偏头,神色忽然温柔,“一个被我连累的倒霉道长,他跟咱们没关系,这就回昆仑山了。”
  他啧了一声:“我可警告你们,别再打着我的名号去招惹他,易临风那厮把他弄来总坛这一茬子事,我还没找他算账。”
  温酒酒脸色一变:“昆仑山?前日里劫了少室山的昆仑派弟子,就是他么?”
  谢离见温酒酒神情有异,心头一沉:“你都知道什么?”
  温酒酒沉吟道:“你们在少室山劫了红莲要的东西,惹得他大发脾气,罚欧阳啸日当众挨了好一顿鞭子,近日我隐约听着是在煽动讨伐昆仑派,红莲的手段你知道,他说的‘只是探探口风’,一般都不留活口。”
  谢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还听到什么?”
  温酒酒道:“右掌教近两年好像疯疯癫癫的,他信誓旦旦对大家说你死了,却咬死少室山丢的东西在你的余党手里,我问他:‘既然魔尊已死,他的余党现身有何意义?’他不肯答,凶了我一顿,近日他对内大加清洗,连我们逆水堂也险些中了奸计,行事风格古怪颠倒,极难揣测。”
  谢离冷哼道,“难以揣测?他搜不到那心法,被歃血术的反噬逼得如没头苍蝇,聂琪太了解我,他知道昆仑蒙冤,故渊必定要管,他管,我就不会袖手旁观……聂琪这人,要比玩弄人心,谁也不如他。”
  他下意识望向装着乌月刀的黑木匣子,又飞快地移开目光,“至于我到底死是活,当年乌月刀为何出现在蜀中山洞,他比谁都清楚。”
  他扭头欲走,温酒酒再次跪拜,在背后喊道:“左掌教——”
  这句话的尾音还虚虚飘着,只见洞口树丛一动,哗啦一阵轻微响动,谢离眸光忽现杀机,喝道:“是谁?”
  他眯着眼睛去看,借着越来越亮的天光,只见一角黑衣在洞口的乱石荒草里惊掠而过,他扔下温酒酒,三步并作两步追出去,压着嗓子唤他:“林故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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