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那人停住步子,架着宽平的肩膀,手按朔风剑柄,僵硬地转过身,本就白皙的脸被山风吹得苍白如纸,仍是一副不容侵犯的模样。
  他与谢离目光交接,眸中暗含讥讽,缓慢道:“我应该叫你什么?谢离、魔教左掌教、还是沧海君——”
  谢离方才的冷冽气度尽数消弭,身躯轻轻一震,显出几分无措:“你知道了?”
  林故渊默然。
  “是早就怀疑过?”
  “是。”
  “从何时开始?”
  林故渊沉默片刻,轻道:“……梅斋,他们那般礼待于你,我便知你绝非常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今日问也不问,怪不得方才在外偷听。”谢离冷笑,“少侠好深的心机,好妙的手段。”
  “你一路骗我欺我,现在是要倒打一耙吗?”林故渊挑起薄薄的眼皮,“我真是傻,你如此大的本事,偏我把你当成一介无名小卒,陪着你上蹿下跳,胡作非为。”
  树梢鸟声啁啾,天色将将放亮,他的声音有一丝哑:“果然魔教之人善于巧令辞色,最是不能信任。”
  他回头就走,谢离大步追出去,仓皇间来不及戴好那人皮面具,露着一角真面目,边追边解释:“我不是故意要瞒你,一开始确实想瞒,你是正道少侠,我是魔教掌教,我若挑破身份,你断不能容我——”
  “——故渊,酒酒的话你可曾听到?他们已动身去往昆仑,聂琪那人手段毒辣残暴,你师门处境堪忧……”
  林故渊突然站定,像背后生了眼睛,一把拂开谢离快要按到自己肩头的手,语气冰冷:“别跟我提师门,谢掌教,别忘了,如今我师门危厄,正是少林寺一战拜你们魔教所赐。”
  谢离被他惹急了眼:“我们魔教?你刚陪我闯过龙潭虎穴,亲眼看见我们分裂到何等地步,转眼间,我又成了‘你们魔教’?”他耐着性子安抚,“故渊,我知道你气我扯谎骗你,好,我的事放一放,还有些时日,我陪你回昆仑——”
  林故渊冷笑:“谢掌教,你以何面目跟我回昆仑山?”
  谢离被问得打了个磕绊,想起当初他俩在少室山携手露面,他有意混水摸鱼,又利用林故渊带他出山,惹得正道对昆仑一脉诸多猜忌,顿觉说不响嘴,把话又咽了回去。
  “休要逞口舌之利,我吵不过你。”林故渊道,“我只有一句话,我们昆仑派的事,我们自己承担,与外人无关,与你无关。”
  谢离逼近一步,目光灼然发光:“外人?你说真的?”
  林故渊眉眼淡漠,一声不吭。
  “好,别的先不论,我来问你。”谢离陡然提高声音,“刺探我们内情之事,不管谁做我都不意外,但你绝不会做!你偷听我和温酒酒谈话,到底是为了摸清我身份底细,还是……还是……你说出来,说完我们再论我是不是外人!”
  一连串发问如炸雷,一个接一个炸在林故渊耳畔,一时乱了方寸——谢离这人太聪明,一句话便戳穿了他的伪装。
  “你枉自称光明磊落,既是怀疑我身份,为何不亲口来逼问,为何半句不提,为何瞻前顾后?为何又对我温柔忍耐,百般照拂,你又为何陪我闯这魔教总坛!”谢离眼里着了火,煌煌烨烨烧成一片,“你心中有鬼。”
  林故渊拔腿就走,谢离却不给他喘息机会,漆黑眼仁映出他的倒影,愈发急切:“是不是为了我,你自己说,是不是为了我?”
  “住口。”林故渊一抬眼皮,眼底一道寒芒,“你不要脸的么。”
  谢离冷笑一声:“我这人天生命贱,从没要过脸。”
  他破罐子破摔,撒起泼来:“今日若没有这一出,我便不问,咱们糊涂着来,糊涂着散,全当露水姻缘,你既然逼我,索性咱们就挑明白,脏水泼得太多我也恶心,故渊,我不敢说我真实身份,不为别的,只因我心里有你——”
  “你闭嘴。”林故渊傲立山巅,周身散发生人勿近的冷峻气场,手按剑柄,“谢离,从前种种不必再论,我们到此为止。”
  他死死攥着剑鞘,指节泛白,手背起筋,克制的近乎痛苦,阖目叹了口气:“你是沧海君,我是林故渊。”
  “我是林故渊,改不了的。”
  疏长的睫毛发着抖,将眼睛睁至一线,一张端肃的脸静若死水,万千说不出口的心事,全被他以难以想象的自制力压在心底。
  第83章 掉马之二
  这句话一出口,谢离仿佛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他全明白了。
  这心如铁石的昆仑仙士不是要与他论及往日恩仇,他是要直接斩断了这缕情思,沧海君背后站着魔教半壁江山,压着侠义道前辈的血海业债。
  昆仑山“小东华”出了名的持身端正,跟魔尊能有什么牵扯?谢离心里如明镜一般。
  “你如此金贵,跟我搅在一起,实在太过委屈,我原也不曾奢望,直到你来总坛找我,才起了痴妄之心。”谢离露出伤心神色,“朝夕相处的情分了,我以为你至少肯为我争一场,不想翻脸如此绝情,如此又何必来呢,让我空欢喜。”
  他叨叨念念,往下一瞥,落在林故渊按着剑的手背上:“你不是我对手,不用拔剑,我不强求,你说算了,我们就算了。”
  林故渊将朔风送回鞘中,移开了手:“各自珍重。”
  天色放亮,朝霞粉白,山风潮湿,林故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谢离浅一脚深一脚的跟,见他实在辨不清方位,才敢上前指一指去路。
  林故渊不理他,出了天邪令的地界,拐上秦岭官道,脚不沾地一路朝昆仑山奔去。
  他沿着大道走,以为谢离不再跟了,转过一道弯,又瞧见黑影一闪而过。
  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已然人困马乏,终于到了一座村庄,远远看见一家小酒肆,门口插一条黑红酒旗招子,林故渊进门落座,叫了饭菜吃食。
  村庄偏远,统共摆了三张木桌子,只他一位客人,过了一会,谢离也推门进来,自知理亏,自去寻了另张桌子,叫来店小二要酒要菜。
  林故渊把那店小二唤到身边:“你先去问问他带没带银子。”
  谢离一路跟着林故渊蹭吃蹭喝,金叶子全放在他手里,兜里干干净净,闻言顿时懵了,他怕再惹怒了林故渊,哪里敢像平日那般率性妄为?
  谢离只独自坐着,闻见邻桌传来的饭香,幽幽地叨念。
  “故渊,我饿了。”
  “小娘子,分口吃的行不行,我真的——少时过得不堪,平生最恨挨饿。”
  “饿死了你家相公,谁帮你打架,谁帮你们昆仑派出头。”
  他惨兮兮地叫唤:“林少侠嘴硬心软,最舍不得我吃苦,除了师父师娘,再没人怜我管我,这次我真的错了,你且原谅我一回。”
  林故渊瞥他一眼:“我瞧你精神好得很,实在不像一顿饭不吃就饿死了。”
  谢离嘀咕道:“我想吃糖包子……”
  林故渊道:“不是魔尊么,我瞧瞧你有什么妖法,不靠杀人劫货,变不变的出钱来。”
  他吃完喝完,叫店小二收拾了残羹剩菜,回头看向谢离,只见他坐在饭馆一隅,不知在想什么,眼圈却是红了。
  他还没说话,谢离先站起身来,从他身旁闪过,率先出了饭馆。
  林故渊叹了口气,收拾了包裹行囊,跟出去寻他,果然是没走远,潇疏飒沓的一条黑影,在半路等他。
  “你听我说几句话,说完我再不缠着你。”
  林故渊道:“你说,我听着。”
  谢离道:“昆仑之危甚是古怪,你赶回去支援,原是不错,但你手头那本《菩提心法》关于我教安危存亡,我不能容你任性,为防有人半路埋伏,我送你一程。”
  “我知道你不愿见我,我只暗中护你,进了昆仑地界我便走,免得让人抓住话柄。”
  林故渊道:“君子一言九鼎。”说罢寒着脸便要去牵马,谢离却又不放他,道:“我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再嘱咐你两句。”
  “你脾气孤执,不擅撒谎,又不屑为自己辩解,最容易被小人构陷,往后要学会迂回妥协,若他们逼问你为何与我同行,你要一口咬死是被我诱骗胁迫。”
  “你我身上的孟焦蛊,总归是块心病,回昆仑后务必静心忍性,好好练你们的空禅功夫,禁酒、寡欲、素食都有益处。”
  他罗里吧嗦,仿佛要把一辈子的事都嘱咐完,林故渊只望着他开阖的嘴唇,半个字听不进去,谢离说到一半,看见他神情古怪,便住了口。
  “你看我这张嘴,又说多了,惹人讨厌。”谢离冲他笑了笑,“故渊,你太喜静了,我闲得无聊,许多年无人陪我说话,时常想逗你玩玩,没有恶意。”
  “我常年走在见不得光的地方,看见你,就像看见山顶有一片好月色,那样好的风和月,怎么会是我的?怎么会有那么好、那么巧的事?”
  那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盯住他,来来回回的打量,仿佛要把他的样子永远的印在眼里,再也忘不掉。林故渊听他絮叨,那语气越来越悲伤,越来越不舍,终于再听不下去,上前一步,抱住他健硕腰身,将身子依偎在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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