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少年的资质那样好,学得那么快,若对阵的不是他,早已赢了千次百次,杀他百次千次。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第62章 除蛊之二
风吹着案上书页,哗哗的翻,一转眼,十年过去了。
鲜衣怒马的好儿郎,一个穿黑衣,一个一身艳红,本就都是绝好的皮相,青春年少,大好时光,眨一眨眼睛也是风流,约在深夜见面,并肩伏在房顶,任夜风吹拂发尾,头顶是大的惊人的一轮红月。
那红衣少年嘴里叼一根草棍子,丹凤眼里含着笑:“谢离哥哥,好久不见。”他勾勾手,揭开一块瓦片,“来,今夜‘银枪太保’花家的夫人生了娃娃,我请你看好戏。”
他沿着孔洞往下看,只见屋里绰绰烛火,暖香扑鼻,一只小小的摇篮里装着锦绣襁褓,刚刚分娩的母亲头系锦带,满脸慈爱,丫鬟抱起孩子送去给母亲喂奶,揭开襁褓,只听啊的一声凄厉惨叫,划破长空。
叫声此起彼伏,尖锐刺耳,黑暗中响起那母亲的失去心肝的嚎哭:“魔教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初生的婴儿,红香的一团软肉,佛家说生灵十世苦修、十世善良才托生为人,初临人世,脆弱无依,人生是一副清白的图卷,还未提笔绘就。
此时双眼被剜,用细线穿进皮肉,缝成两眼睁开的模样,两个黑黑的洞口冒着血,小小的胸膛被人剖开,干干净净摘走内脏,空空的腔子里,遗忘一朵鲜艳莲花。
红衣少年哈哈大笑:“谢离哥哥,你瞧我的手段,好不好玩?有不有趣?”
他急怒攻心,一时哑然:“你!”
少年生了一张人见人爱的漂亮面孔,笑得前仰后合:“第三个了,第三个了,他们家每下生一个娃娃,我就杀一个,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断子绝孙!我倒要看看,‘银枪太保’五十六岁了,还能提枪生出几个!”
他怒道:“当年金丹甘死在花家枪下,你要报仇,尽管冲他们去,拿无辜婴儿下手,算什么本事!”
“你这人好无聊,难道婴儿不姓花?姓什么,姓谢吗?”那少年仍是森然的笑,弯着一双俊得令人发指的眼,“我不报仇,报什么仇,我只是觉得有趣,实在有趣!”
这梦做不得了,再做不得了。
他募的惊醒,胸膛剧痛若裂,眼角淌出一滴滚烫的泪,泅进枕巾,小小的一点水迹。
油灯烧尽了,下人忘了来添,屋里一片黑漆,他举起手,逐一屈伸手指,手指手心厚厚的茧,常年操持过什么的印记,这些年了,半睡半醒之际还会下意识的去床边摸索,又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手。
世人都说他死了,死在了蜀中山洞,也有人至今不信,至今追随,他自己知道,他是真死了,他的一半身躯同从不离身的乌月刀一起葬在了那里,陪伴此生至亲的人,从此无魂无魄,无名无姓,浪迹萍踪。
难遏的怒气涌上胸口,成了奔腾的烈马,他砰得推开门,穿过一脸倦意的仆役,冲往后院,将那滴着水的花丛树木雕花栏杆砸的稀碎,雨下大了,一声春雷震慑大地,闪电发出白亮的光,他跪在青石板路中央,紧紧攥着双拳,指甲把手心掐出了血,仆役们交头接耳,忌惮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疯子,谁也不敢上前。
乱发间露出一双凶戾的眼,举目眺望,八荒四海,尽是天涯,不见归路。
雨夜天黑的早,园子里处处点了灯笼,林故渊铺开被衾,合衣躺在床上,心里纷纷乱乱,安静不下来,总觉得有那么一个悬而未决的牵挂,痒酥酥的搔着心尖。
谢离却又来了,砰砰敲他的房门。
仆役替他回绝:“林公子睡下了。”
敲门声仍是不停,每敲一声,林故渊的心就跳的快一分,终是按捺不住,打开房门,只见谢离一脸宿醉未醒的疲惫,胡乱挂了件衣裳,浑身尽皆湿透,发梢滴水,一缕缕贴在脸上,惨白脸色,活像在后山悬瀑溺毙的水鬼,笑嘻嘻的站在外面,林故渊吓了一跳:“不是睡了吗?怎么弄成这幅样子。”
察觉那话语里的关切太过明显,往后退了一步,板着脸道:“你又来做什么?”
谢离道:“不做什么,不做什么,来看看你,不看你一眼,总是睡不安稳。”
他待要进屋,低头瞧了瞧自己,又停住脚步:“我身上带了外面的寒气,不进去扰你了。”
林故渊从上往下打量他一圈,讥讽道:“酒醒了?”
谢离赔笑道:“醒了。”
林故渊道:“真醒了?”
谢离苦着脸道:“真醒了,隐约记得又冒犯了你,来赔个不是。”
林故渊做出一脸嫌恶,皱眉道:“疯子,一天到晚做些下流事,连雌的雄的都分不清,也不嫌害臊。”
说完就要关门,谢离两手把着门,撑开一条缝,不住絮叨:“确实是疯,骨贱皮轻,脸皮又厚,怠慢了林少侠,我的错,我的错。”又道:“下雨夜凉,记得关好门窗,盖好被子,不要着凉……”
话没说完,林故渊咔哒一声把门关了,犹听见谢离在门外唠叨:“明日不练剑了,我教你内功心法……起晚了也无妨,我在后山等你,别急,睡够了,吃过早饭再去……”
林故渊在门口倾听,脚步声渐渐远了,这才背过身去,笑容止不住的从唇角漾开,笑得一脸傻气,平平躺回榻上,放松手脚,长舒一口气,一闭眼睛就睡着了,安安稳稳,一夜无梦。
却说谢离逼林故渊理顺剑法,便开始传授口诀,每日只四到六句,督促他反复领会,林故渊开始心存芥蒂,生怕那心法是魔教邪功一流,但谢离所传授的却都是些呼吸吐纳功夫,与师门所授有些相同,有些更加浅显易懂,乍一听并不觉得有什么妙处,练后却觉神清气爽,内力渐强,无甚不适之感,渐渐放下心防,全心全意按照他要求打坐练气。
他体会到心法的精妙之处,曾笑着问谢离:“你自创的这套心法叫什么名字?”
谢离望天想了一会儿,信口道:“嗨,我又不拿来教别人,没取名字,硬要问的话,就叫胡说八道心法吧。”
林故渊愕然:“借酒浇愁掌法,胡说八道心法?你这人、你这人……
”他恨铁不成钢的一跺脚:“简直没法说!”
说来也怪,自从按照口诀修练以来,孟焦发作势头渐渐减弱,次数也有所减少,身体日渐轻盈,剑上内力越来越强,因跟谢离对战从未赢过,自己还不觉得有何古怪。
一日与他在后山竹林切磋,一剑削去,十尺之内翠竹被剑风齐齐斩断,竹叶竹枝哗啦啦落了一地,谢离飞身躲开,他又刺一剑,只见风起竹林,谢离如鬼魅般没了影子,朔风刺中一块青石,剑身没石而入,整整六寸。
铁石相抗,再强的兵器也敌不过石头,林故渊望着稳稳钉在石上的朔风剑柄,大吃一惊。
记得逃出风雨山庄后,他执意与谢离分道扬镳,谢离以袖风折断左右树木,与这入石之力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刚待惊叹这门内功的玄妙,气息一断,忽然一阵气血翻涌,眼前一黑,哇的吐出大口鲜血。
全身真气忽然不听招呼,腾腾乱走,在胸腔集结奔涌,来回激荡,骨骼吱嘎作响,仿佛那股子不知从何而来的怪力要撕裂骨骼血肉,冲破躯体而出。
他竭力忍耐,连退几步,谢离飘然而下,按住他的肩膀让他盘膝坐下,掌心抵他后背,灌注雄厚真气,低声提点:“关键时刻,不可走神。”
林故渊满头大汗,两手发抖,结不住手印,颤声道:“我还是驾驭不了……”
“这门功夫如饮鸩止渴,你要学,就得受着。”谢离紧蹙双眉,“一旦开始,必须勇猛精进,不可退缩懈怠,否则便是万劫不复,凝神,凝神,我是怎样教你的?”
林故渊胸口剧痛,昏昏沉沉,肌体受损,自小练就的《明生心法》竟自行发动,与新学内功无法相融,两股真气来回斗法,谢离往他背后灌注内力,好一阵子才平息他体内争斗,林故渊几乎虚脱,传功刚一结束,再也盘坐不住,上身一歪倒在地上,只是挣扎喘息。
他望向谢离:“为何如此?”
谢离若有所思。
第二日取来棉花和宣纸,把棉花粘在素白熟宣之上,一张张挂在梅枝,布出一个白茫茫的宣纸阵。
对林故渊道:“我传你的心法是极其刚猛一路,世人都以为至阳则刚,都去追求力量无极,实则谬误,最刚强的武功,玄机尽在一个‘收’字。”
“月满则亏,过刚则折,太用力的都不长久,少年意气往往无疾而终。人生贪欲永无止境,若无敬畏之心,一味求进,都只有自食苦果这一条道理,人生如此,武功亦是一样。”
他道:“练武即是修心,又何须像你们昆仑一样,动不动就参拜神佛?你见识过世间乱花迷眼,便知尘埃落定之辛苦,再不必他人多言。”
林故渊点一点头,胸口仍存些许窒闷难受之感,蹙眉道:“《邵氏见闻录》曾言,有一老僧以火箸画灰,作‘做不得’三字,有异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