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他说得率真,林故渊一愣,思来想去竟挑不出错处,自己先笑了,道:“当真是如此。”
谢离叹道:“我只爱与人喝酒,不爱与人深交也是此番道理,沾染了人情世故,一遇纷争口角,先要站一个位置出来,拉帮结伙,党同伐异,斗到最后只为求胜,早忘了什么善恶忠奸。”
林故渊只淡淡点头,不作评论,他怕谢离一时义气,真要陪自己自投罗网,心里却又实在记挂着师门安危。
谢离知他为难,瞧他那张清冷面孔,只觉可怜可爱,笑道:“故渊,我们被叫一声魔教,哪至于疯到天天摘一百副心肝泡酒?不怕你笑话,我以前以为你们正派全是喊着除魔卫道的口号,对三十年前的旧恨打击报复,认识你之后,才知道有人真在防备我们滥杀无辜。我以前确也做过许多坏事,在你面前,倒是十分惭愧了。”
“你洗心改过,眼下我也只能认你这个朋友。”林故渊眼尾扫他一眼,竟有几分嗔怪,“你是说我傻。”
谢离被他这一眼看得魂飞天外,原本覆在林故渊手背,就势向下一捉,将他的手握在手中,道:“我闯荡江湖多年,一生只求个洒脱痛快,前怕狼后怕虎的,还不如死了!眼下左右无事可做,只要你一句话,昆仑山又如何,刀山火海,我陪你闯了。”
林故渊心头一慌,再不敢揣摩他这句话的意味,只见谢离神色坦率,便知是自己多虑,心里又道:这人行为举止俗之又俗,却真有几分侠义心肠,若非魔教中人,我必与他结交,能成莫逆也未可知。
谢离笑道:“可愿回你师门看看?”
林故渊思量一会儿,摇头道:“这消息既已在江湖流传,魔教中人猜我要赶回昆仑,恐怕一路暗算埋伏不计其数,到时你我背腹受敌,红莲坐收渔翁之利,心法到手,歃血术再无节制,不仅你的抱负落空,我昆仑一派更是百口莫辩。”
谢离一抬眼皮:“讨逆大军压境,你不怕你师尊他们受难为?”
林故渊默默不语,望向窗外街市,目光凄惶。
谢离轻轻刮他鼻梁,道:“嘴硬心软,活该。”
林故渊道:“只盼那蛊毒早日解开,我能将心法堂堂正正送归少林,也了却你我之间这场冤孽。”
他将此事前倾后果略一梳理,总觉得哪里不对,问道:“谢离,你有没有察觉,泰山派带头与我师门理论一事太过蹊跷?”
谢离道:“说来听听。”
林故渊道:“泰山派一口咬定我串通魔教盗取少林心法,必然认定了那心法已落入魔教之手,他不去想办法与业火堂纠缠,偏要向昆仑派施压,是为何意?少林、全真、丐帮都未发话,武林中何时轮到他们主持公道了?”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已是心惊肉跳。
谢离道:“是了,江湖上飞短流长从来断绝,只听话里内容,必然被绕进去,不如跳出局限,听听闲话因何而生、为何而起,往往比判断对错要清楚明白的多。”
林故渊双目灼然有光,望向谢离:“侠义道都以为我勾结魔教,知晓心法不在魔教手中的,只有你我和红莲本人,红莲一心要夺这菩提心法,必定要设计引我们露面,泰山派周师叔深知我性情,知道他们如此一闹,我必不能袖手旁观,待我们现身昆仑,红莲便可趁机捉拿!”
他想起达摩殿中泰山派一众弟子对他百般为难,骇然道,“难道他们早就……”
窗外树影萧萧,两人皆是无言,谢离的手指在桌上叩叩敲击几声,“泰山派那个周誉青,不是好东西。”
两人压低声音,继续讨论局势,不觉天色渐晚,林故渊忆起孟焦夜晚发作为多,不敢在外久留,一面忖度如何能为师门报信,一面唤了店小二会账。
刚待起身,街市忽然吵吵嚷嚷,人影四处奔走,朝外一看,街上不知何时来了好多官兵,横冲直撞到处抓人,一时犬吠人叫,车轮碌碌闹成一片,卖菜的、杂耍的都赶着收摊,谢离扳着窗格向外张望,脸色一沉:“关窗,快走。”
话音刚落,茶馆大门砰的被人推开,一大股官兵涌进大堂,闹哄哄的散开搜查,店小二怕砸了店子,赶忙上前迎客,满脸堆笑:“官爷,各位官爷来壶什么茶?”
领头的官差腆着个胖大肚子,将他一把提起,向茶馆环视一圈,粗声大气道:“有没有见过一个长相极俊的白面小生,一个满脸疤瘤、长相奇丑的老头?那小爷们腰里配剑,老头赤手空拳。”
一名官兵走上前来,刷的展开一张三尺见方的画像,“给我仔细想明白了,敢说一句假话,就去大牢里呆着吧!”
上面画的却是一左一右两张男子人像,左边男子容貌俊雅,右边人像奇丑无比,可不就是林故渊和易容后的谢离两人?所幸画像粗制滥造,林故渊一张标致面孔,被画成个墨汁淋漓的鸡蛋,谢离那画像更不必说,简直像老牛成精了一般,他俩想笑又不敢笑,谢离轻声嘀咕:“怎么招惹了官府的人?”
那胖大官兵的目光恰恰扫视而过,两人深深低头,再不发一声。
店小二听见“大牢”俩字,全身瑟瑟发抖,没没没了半天,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那胖大官兵不耐烦的把他往旁边一拨,亲自挨桌儿查验,看见上年纪的便掰起下巴,照着画像仔细比对,兜转一圈儿,视线停在方才大发议论的那大帮江湖人身上,大声吆喝:“喂,你们是什么人!过来,都过来站好,说你们呢,装什么死!”
他态度嚣张,语气极冲,江湖人一向藐视权贵,哪里怕他?中间那赤红脸膛的汉子使手往桌上重重一拍,盘子茶盏跳飞出去,摔个粉碎。旁边七八个汉子同时站起,纷纷道:“我们好端端吃茶,犯了什么法!”
那官兵气得大骂:“狗东西!”
谢离在林故渊后背轻轻一压:“走。”
第47章 周旋
两人脚底抹油,趁乱溜出门去,街上也是乱哄哄的,老百姓怕招惹事端,全在逃跑,官兵衙役满大街张贴告示,咣咣咣的敲锣,高声吆喝:“都来看看,都来看看,有谁见过画上匪徒,举报线索重重有赏!”
老百姓又慢慢聚拢回来,三五成群对着墙上画像指指点点。
谢离之前胡混了好几天,把四围道路摸了个清清楚楚,带着林故渊七绕八绕,拐进一条僻静小巷,加快步速,眼看巷口亮光已近在咫尺,迎面突然走来两个官差,一样穿褐色甲胄,背负长枪。
巷子窄而深长,前前后后无一可隐蔽之处,那两个官差腰上挂着一排新宰的肥鸭鲤鱼,手中拎着大大小小几只纸包,一路走一路骂骂咧咧。
只听左边那个道:“他奶奶的,一天到晚没有半点安生,好不容易告了假,还没快活两天,又被抓回来出公差,再这么闹下去,老子刚结识那小娘们都快憋不住要爬墙了。”
右边那个道:“不知这次急吼吼要咱们四处巡逻,要抓什么人?”
左边那个手里捧着一块糖糕,咬了一口:“谁他娘的知道,听说是江湖人。”
右边那人哎呀一声,苦着脸道:“江湖人?坏了坏了,那帮人打打杀杀最是难缠!我们跟武林人士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只要他们不谋逆反上,我们又掺和什么?”
左边那人撇撇嘴:“咱们当兵吃饷,管不了那么多。”又道:“前些日子他们在少林寺大闹了一场,听说是有个不长眼的杀了咱们府尹大人挚友的大公子,这才连夜让我们搜查下去。”
林故渊听见他们说“杀了府尹挚友的大公子”,立刻懂了,巷子幽深寂静,说话听得清清楚楚,谢离递给他一个颜色,两人假装缓步前行,竖耳倾听。
听到左边那人如此说,右边那人不由讶道:“呀,难道是那史家?那可难怪了,甘陕一带官员,谁没收过他们家的银子,谁没托他们家办过私事?无怪府尹大人眼巴巴的做这个人情。”
左边那人冷冷道:“送人情倒还在其次,但凡史家松一松口,不知多少大人物要栽进去。”
那人干笑两声:“恁的让我们倒霉,上面的人都是爷,一张嘴说抓就抓,那些江湖帮派自称英雄好汉,实际与流氓土匪无半点区别,一向是睚眦必报,咱们这趟抓不到还好,要是真搜着了,不定得罪多少人,惹上多少报复,恐怕一家老小睡觉都不敢闭眼。”
右边那人白他一眼:“少说两句罢。”左边的官兵便住了口,捧着糖糕大啃了一口,实在憋不住,又愤愤道:“呸,算老子倒霉才出这趟公差,连张正经搜捕令都不发,谁肯招待咱们?苦哈哈的,也只能弄些蝇头小利。”
两人越走越近,林故渊听完他们的话,心中已如滚雷一般,面上仍装作若无其事,慢慢踱步过去,四人脸对脸走到了一起。
那巷子极其窄小,两人并排还稍有空余,再加一人,却是连错身都难,那两个官兵穿着甲胄,仿佛压根没看见对面来了人一般。偏偏这四个人半分默契没有,左左右右让了一阵,谁也没过去,左边那官兵放下糖糕,狠狠瞪他俩一眼:“哪冒出来的小杂种,没看见大爷走着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