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谢离深深看他一看,从鼻中哼了一声:“什么乾坤,恁的抬举他,说不定也是一混混,每天只想着吃酒赌钱。”
  林故渊抿着嘴唇:“你啊,什么都敢说,谁也不放在眼里,真不知你们天邪令如何能容你。”
  说完从肺腑长长舒一口气,语气添了几分惆怅:“诸葛先生一生鞠躬尽瘁,才换来许多后人揣摩凭吊,他在山野隐居时,又有谁知他肝肺如雪?这样的人,心中有这样的丘壑,偏又无人诉说,想来都是寂寞。”
  谢离不答话,林故渊目光淡然,轻道:“你当我是自言自语吧,在昆仑时,这样的自言自语,也不知该说与谁听。”
  他俩对坐喝茶,却听楼下议论声忽然大了起来,间或冒出一两个“少林”、“魔教”、“昆仑”之类字眼,夹杂在嘈嘈切切的琵琶声中,听不真切。
  闹市茶馆一向是市井消息最灵通之处,两人这几日为避追杀,躲躲藏藏不敢暴露行迹,于江湖消息知之甚少,乍然听见有人谈论,不知是敌是友,心里俱是一惊,齐齐放下手中杯盏,对视一眼:怎么办?
  谢离忽然起身,轻轻拍他肩膀:“走,去看看,小心行事,别暴露了身份。”
  林故渊随他下楼,茶馆一楼原本乱哄哄坐了十几桌子人,此时除了一两桌客人还在原处喝茶,其余人皆里三层外三层簇拥在一张桌前,隐约听见中间几人声音洪亮,想是有些功夫在身。
  茶博士举壶为大家添水,围观的怕烫着,让开一条通路,林故渊瞧见那圈子正中大喇喇坐了几个人,一个赤红脸膛,腰间配刀;一个干瘪矮小,中指戴一只宽铜指环;一个年轻壮硕,穿一身黑色绸布长袍。外一圈儿也是些江湖人士,一概不修边幅,身背各色兵刃,不是叉巴着两条腿,便是蹲在凳子上,没有半分规矩,再外圈却是平头老百姓,有穿布褂子的,也有穿长衫的,都听得饶有兴致,时不时迸出一阵大笑。
  林故渊和谢离挪到不远处的一张桌边,点了壶安吉白茶,手捏茶盏,有意无意朝人群瞄上一眼。
  只听一人道:“前些日子少林寺侠义道聚义之事,你们可知道?”众人纷纷道:“听说魔教大举来袭,我们伤亡不小,没想到魔教蛰伏南疆数年,一露头便有这样实力。”
  说话的正是中间那佩刀汉子,只听他哼道:“天下高手毕聚,别说是魔教,就算是朝廷老儿,也能给端了去!只是有一句老话,叫‘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样大的底子,外人一时半会是奈何不了的,怕只怕祸起萧墙,才真正戳人痛处!”
  说完捋须微笑,面露得意之色,显是知道了第一手的消息,想卖个关子。
  众人果不其然都起了兴致,催促他快快倾吐内情,那人得意道:“你们还不知道吧,参与少室山聚义一众门派里,出了私通魔教的叛徒!”
  众人都啊的一声,一人道:“你这消息属实么?”那人道:“千真万确!当日我过命兄弟就在少林寺中,你们尽管出去打听,再无人比我更知晓详情。”
  茶馆门口挂了只画眉鸟,鸟儿啾啾鸣叫,那人见大家信服,说书似的描绘起来:“少林方丈广开山门,天下英雄聚义一堂!那鼠辈却借机串通了魔教,安排魔教细作蛰伏其中,议事还未结束,山脚山顶两头夹击,好一场恶斗,各派人士殊死抗争,魔教教徒也是死的死,伤的伤,少林寺佛门净地,放眼望去,直如乱葬岗一般!”
  他描摹的有滋有味,众人围着他,一个个屏息提气,听到乱葬岗一词,都往后退缩,愤愤骂道:“魔教之人果然狡诈残忍,那叛徒更是可恶!”
  穿黑缎长袍的年轻汉子点头道:“可不是说!当年驱逐魔教,我们正派人士付出了多惨痛的代价?短短几年就都忘了本!”
  人群中有个穿白布褂子的男子道:“私通魔教的到底是谁?”
  中间那满脸胡髯的男子冷笑一声,“是什么人,说出来,你们绝不能相信。”
  众人七嘴八舌催他快说,林故渊心里砰砰直跳,放在桌上的手如僵住了一般,谢离神情高深莫测,将手掌覆在他那只青白的手上,手心暖热。
  那满脸胡髯的汉子道:“你们可知道青海昆仑派?”
  这句话一抛出便非同凡响,圈子里七八个声音同时“呀”的一声,外围那些平头百姓不知武林中事,都忍不住问询:“昆仑派如何?”
  一名手持折扇的男子一直缄口喝茶,听到这里,突然拔高嗓门:“少在这放屁,这话别人信,我决计不信,昆仑派高节清风,玉虚子芝兰慧性,如何空口白牙的就成了魔教叛逆?”
  中间那满脸皱纹的老人阴笑一声:“你懂什么?越是道貌岸然,越是藏污纳垢,玉虚子门下出了叛徒,他也难逃干系,若说是有意包庇,也错不到哪去。”
  那男子还想争辩,众人却嫌他多嘴败兴,纷纷道:“你消停些吧。”接着去缠那老人要他再说些内情,那手握折扇的男子气不过,用扇骨当当敲桌子:“来,来,再来碟蚕豆,上碟梅子,没看见盘里都空了么!”
  那老人干咳一声,又道:“我派弟子亲眼所见,那叛逆带着个魔头杀出重围,昆仑派混在杀贼的人中,拦路是假,相助是真,可怜他风雨山庄的大公子,竟也惨死在乱刀之下,直到那昆仑叛徒逃出少林,大家才知道谁忠谁奸,谁真谁假!”
  他手里盘玩一对石头球,撞得卡啦卡啦响,冷笑道:“听说,还劫走了少林寺一样宝物。”
  众人急急追问:“什么宝物?”那老人眼珠一转,道:“既是宝物,自然要封闭消息,否则觊觎宝物之人听说了,你也去抢,我也去抢,岂不是乱了套?”
  穿白布褂子的男人奇道:“就让他们这么跑了?”赤红脸膛的中年汉子道:“那自然不能,听说现在以泰山派为首,正集结各派义士,到处搜捕他们行踪,只要他们一露头,嘿嘿、嘿嘿……”
  那穿白布褂子的男子又问道:“眼下风声正紧,他们偷了宝物,必然四处躲藏,江湖之大,去哪里找这二人踪迹?”
  第46章 官府
  那汉子正色道:“周掌门又怎会不知?那叛徒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正与各家商量,要一同上昆仑山,讨个说法去!”
  大家嚷嚷起来:“原该如此,原该如此,眼下魔教虎视眈眈,我等武林正道最怕出这叛逆之事,敌人还未杀来,先自个儿闹个四分五裂,必须让昆仑派交出叛逆,好好清理门派,让那些恶徒都看清楚私通魔教的下场!”
  茶馆伙计肩上搭着条帕子,一手托梅子碟,一手托蚕豆碟,高声吆喝:“让一让,让一让!”琵琶女弹到一曲紧要关头,一拍面板,手指在弦上抡得如飞一般,铮铮琴音爆豆子似的一波高过一波,大家纷纷喝彩,渐渐忘了方才议论。
  林故渊面孔煞白,浑身只是发抖,道:“我今日、我今日才知何为人言可畏,何为三人成虎,他们说得这样真切,我倒是想去问问,他们哪一个是亲眼所见!”
  谢离嗑了两颗南瓜子,将皮核往桌上一扔,冷哼道:“是谣言,还是有人故意放话出来,还未可知。”
  林故渊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去我昆仑寻衅滋事,算什么好汉!”
  两人坐在靠窗位置,周围没什么人,林故渊只觉气血上涌,心头若熬煮了一锅滚烫蜡油,一下子被人打翻,到处倒海翻江,上下牙齿只簌簌的抖,再也说不出话。
  沉默片刻,谢离突然伸了个懒腰,起身将那窗格用力推开,笑道:“好热天气,连累我出了一头汗,今年的春天来得好快!”
  冷风吹进茶馆,混着一股冬日炮竹的硫硝气味,满桌瓜子壳哗啦啦乱飞,好几个人同时转头:“关窗,关窗,冻死了人!”
  谢离眉毛一横:“干你们屁事!嫌冷,到楼上坐去!”
  他这人不讲理起来极是蛮横,那几人不愿惹事,嘀嘀咕咕骂了几句,翻了几个白眼,叉着腿继续闲聊。
  林故渊不知谢离又要发什么疯,只见他眼中含着三分笑,道:“我这人天生火气旺盛,这样热天,怕是要去哪里避一避暑气才熬得过。”
  他斜眼瞧着林故渊,“少侠,若有空闲,不如陪我去趟昆仑山?”
  林故渊略一思忖便品出了滋味,心中喟叹:我一向坦荡,却被武林正道污为叛徒,没有半个人替我说话,反倒是谢离,如我腹中蛔虫一般,连我担心师门一事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顿时生出几分知己之感,轻轻道:“达摩殿中你我辩无可辩,回了昆仑一样是洗脱不清,白白给师尊添乱,至于你们教中左右掌教之争,根本无人在意,就算是说了,左右也逃不过‘勾结魔教’的罪名。”
  谢离摇头道:“你们这些人真是好笑,认准了我们天邪令是大奸大恶,就再不问是非黑白,仿佛结识魔教这件事,比杀人放火还恶上百倍千倍,凭他是什么人,只要沾染了‘魔教’二字,一剑杀了,保准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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