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谢离急忙道:“没输、没输,是互有输赢,不胜不败,我挨了他好几记重拳,他、他……嘿嘿,他也没占着便宜,被我抡起凳子在头顶砸了个大豁口。”
  林故渊心头一凛,心说谢离这人虽四六不着调,武功却高强邪门,能近他的身,必不是等闲之辈,生怕他惹了是非,沉声道:“你说说看,是怎样的高手?”
  谢离哇的又吐一大口,两手撑着盆沿,呻吟道:“狗屁高手!打架就是打架,打架要是用武功,还有什么意思!”
  林故渊不由惊愕,谢离接着道:“他人被我伤得不轻,他带的那群小喽啰一看形势不妙,个个从桌后跳出,乱七八糟朝我扑来,足有十二三个人,老子能怕他们?别说十二三个,就算来上二三百,老子也不当一回事!当场掀了他们的桌,跳上一条长凳,握着一条桌腿嗖嗖转圈,一股脑儿扫倒了他们,又抄起长凳,打得一群虾兵蟹将抱头鼠窜……小兄弟,你是没见,赌馆到处喝彩叫好,连门外路人都来看热闹,老子好出风头!就是可惜……嘿嘿,嘿嘿……”他只嘿嘿笑个不停,林故渊道:“可惜什么?”
  谢离道:“可惜老子太得意忘形,正逮着那领头的一顿狂揍,冷不丁绊了一跤,藏在怀里的十几粒骰子全倒了出来,被他瞧出我也在赌桌上动了手脚,该死,该死,这还怎么说的响嘴?”
  林故渊忍笑道:“后来呢?你又为何醉成这副德行?”
  谢离瞪他一眼:“别吵,就要说到了,他捡起那骰子,左右研究片刻,道:‘好巧的法子,我竟没想到还能这般做诈!兄弟,你是个高手。’我一听他识货,哪还顾得上打架,就把凳子往地上一放,邀他一起钻研那赌桌妙术,我俩说得起劲,一个小喽啰见我无暇反击,举起一条扁担想从背后偷袭,那领头的汉子大喊一声:‘反了天了,没看见你老子正忙着!’说完揪住那手下,乒乒乓乓就是一顿揍,揍完对我道:‘兄弟,对不住了,我请你喝酒!’”
  他形容的活灵活现,那画面仿佛就在眼前,赌馆满屋狼藉,桌椅尽皆翻倒,一众人头上身上都血淋淋的,各自倒在地上呻吟,他和那汉子坐在中间,对着几只骰子乐得哈哈大笑,林故渊道:“哦,原是这般,所以你们真去喝酒了?”
  谢离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俩勾肩搭背,一起转战酒馆,那兄弟真好酒量,老子跟他一坛接一坛,战到天黑,又是不分胜负!好汉,我服气!喝到半夜他还不让我走,我原也要分出个高下,但转念一想,我一夜不回来,你怕是要记挂,也怕半夜那玩意作怪了你忍不住,说什么也不愿再理他了,他又非要送我,一大群人呼呼隆隆的,我怕吵了你休息,就抓了两个酒馆伙计,甩了他们自己回来了……”
  林故渊越听越觉得惊诧,他这一番举动若是放在昆仑弟子身上,单拎出哪一句都够在思过堂面壁数月,此时两人身处险境,更不应莽撞行事,林故渊想骂他两句,看他吐得浑身发抖,头发尽湿,又说不出口,咬咬牙道:“你啊,这样轻狂,谁招惹上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轻轻拍打谢离后背,放低了声音,又是一句:“你啊。”
  谢离从怀里摸索一阵,只见手中金光一闪,竟掏出一大把黄澄澄的金叶子,塞给林故渊:“拿去,还你的。”
  又嘿嘿笑道:“原来、原来还有好些,被我拿出一片赔赌馆老板的店面,一片打发了路边叫花子,一片、一片……”
  林故渊道:“一片什么?”谢离道:“老子在酒馆门前打盹,一条野狗在一旁狂吠不止,我、我扔出去打那狗头……被那畜生、那畜生叼走了,若不是老子困、困得很了,早就捉了它回来、回来,剥了皮炖了给你下酒!”
  林故渊看他吐得差不多,也不说话,扛起谢离一条胳膊,搀着他往卧房走,谢离乜斜着他,叹道:“小兄弟,不用说,你肯定又在心里骂我不知尊重体面,没办法,我比不得你们这些名门高徒,天生就这烂德行,改不了了……”又道:“开封府热闹的很,你反正无事,我带你出去、出去转转……”
  林故渊砰得推开房门,脚步一停,唇角轻扬:“好。”
  谢离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等到太阳高悬才悠悠醒来,只见窗格大开,桌上摆着几碟清粥小菜,床边放着换洗衣物,顿觉神清气爽,他素来豪饮,内力雄健,酒量惊人,休息了半宿醉意尽皆消散,仔细梳洗一番,随意吃了两口饭菜,换了衣服。
  只听背后一个清冷冷的声音道:“泼皮无赖,酒醒了么?”
  回头一看,林故渊一身素白,打扮清洁,正抱臂站在门外,长身玉立,姿容极是俊秀,不由一笑:“醒了,醒了,多谢林少侠挂念,林少侠今日好俊雅的身姿……”
  刚想再拿话奉承他,林故渊突然皱了眉:“醒了就快走,一觉睡到现在,好懒的骨头。”
  两人随即出门,那日正是个艳阳天,天气转暖,晴空万里,街上行人如织,有卖糖糕的、捏面人的、卖小拨浪鼓小糖人儿的、拉胡琴说书卖唱的,街口一家茶水摊子,滴溜溜坐满了人,一个个扯着嗓子评论时政,怕是真的朝廷官员来了也说不过他们。
  两人买了两顶斗笠遮住脸,一前一后相隔数尺,专拣人最多处走,遇上有趣的便停下看上一看,见到没吃过的小吃食,也停下买上一点尝鲜,林故渊极少涉足这繁华闹市,又是头一次不急着赶路,渐渐起了兴致,端肃的脸有了几分红尘烟火气。
  不知不觉逛到下午,脚有些酸了,拐进一家饭馆,一人吃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饼。开封府富甲天下,放眼望去皆是楼房屋宇,道路纵横交错,青天白日,百姓安宁,仿佛与前些日子的武林纷争没有半点关联。
  两人逛累了,于闹市中找了一家茶楼歇脚休息,吩咐伙计在二楼选了个雅座,沏了一壶休宁松萝,又叫了些南瓜子、桂花糕等几样点心,茶馆一楼中央扎了个戏台子,台上没人,那拉胡琴的师爷却坐在人堆里,一头蓬乱白发,半阖着眼皮,铮铮拉出一串调子,唱道:“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博古通今,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料定了汉家业鼎足三分……”
  调门起的高了,挣着苍老的嗓子,声调苍凉喑哑,断断续续如泣血一般:“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征南北剿……保定乾坤……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
  第45章 听风
  他忽然发出一串大笑,笑得太急,被呛得连连咳嗽,周围人听他唱得不好,都不满意,纷纷朗声说起自己的话来,那老人哀叹了一声,铮铮又拉几声琴,调门哀婉,唱道“……亮一亮琴音,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不远处一个汉子掏出几个铜钱,扬手朝他一洒:“这空城计让你唱得这么丧门,好败大爷的兴致,走吧,走吧,不要唱了。”
  那老者在地上摸索一阵,道了句谢,一跛一跛地背着胡琴走了,又换了个小姑娘上台弹琵琶,众人阵阵叫起好来。
  林故渊端着茶杯,凝望着那老人离去背影,嗟叹一声,谢离问他:“唱得那样喑哑刺耳,你若要听,我再叫他回来。”
  林故渊道:“唱得虽不好,一个老人唱这段,别有一番滋味。”
  谢离道:“说来听听?”
  林故渊却又不说了,将手中一盏茶喝完,眉宇间浮出几分伤情,淡淡道:“我少时读书,见文人善做轻狂语,一个个淡泊名利,动辄便要归隐田园,追其缘由,大多是仕途不得志,或是小人排挤,或是不得君王赏识,总之是不遂他心愿,才做此灰心之言。看来看去,世上真心安于贫贱只寥寥几人,能急流勇退者更是少之又少。后读三国志,每每读到《出师表》,常常感慨,视功名利禄为浮云过眼,重权在握却不觊觎分毫,诸葛之后,再无来者。”
  谢离道:“你别忘了,诸葛亮被刘备三请出山,一样投身朝政,谈什么安于田园。”
  林故渊白他一眼,道:“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隐于朝三字甚耐人寻味,你去想罢,置身人间最喧闹处,看尽人世污浊倾轧,却能以一‘隐’字贯穿一生,心中是有怎样的大乾坤大丘壑?”
  他叹道:“你瞧少林寺那些人,一个个早已跻身名家之列,又都是武林名门高第,聚到一起,还不是要为了各家高低争做一团。”
  谢离只望着他笑,林故渊知道他不善诗书文墨,也笑了笑,自嘲道:“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谢离用筷子拨弄碟中桂花糕,神情沉郁萧索,他甚少如此安静,林故渊道:“你在想什么?”
  谢离道:“一些自家的事,与你无关。”说罢紧蹙双眉,漆黑的眼仁浮出些感伤之色。
  林故渊猜他是想到了天邪令中争权分裂之事,心说自己难得有倾诉之心,却惹得人不痛快,便缓缓道:“你们那位魔尊,若真心不与红莲相争,甘愿江湖遁走,倒也是一位心中有乾坤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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