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边停的那辆电动车,不知怎的,心一下变得很堵。夫妻二人每天骑着这辆电动车来,电瓶坏了修修了坏,一块电瓶才多少钱,可他们就是舍不得换新的。
因为钱,是靠双手一块一块赚出来的,是靠这样的“舍不得”一点一点攒下来的。
她做不到怪罪他们。
“警察结案后肯定会把情况告诉家属,你们……你们最近就别来了。”宗念说道。
“我们没脸再去了。”全有道埋着头,“小念,你爸对我们有恩,替我跟他道个歉。我……我拿不出脸再见他,再回院里面对大家。”
说完从妻子的包里拿出一个黑色塑料袋,径直塞到宗念怀里,“这个你拿着,替我们转交给家属吧。回头判了,判多少我们都认,要赔多少我们给。”
“全师傅,这个……”
“那是一条命。”全有道摆摆手,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小满欠人家一条命。”
他们骑着电动车走了,那台车连同这对夫妻的背影越来越小,像是去向某个遥远的、无人知晓的地方。
宗念说不想上楼,陆河便搀着她,两人到小区花园的长椅上坐下。
塑料袋里是五万块钱,现金。好似只有用这种原始的方式才不会被退回,好似这样,歉意便有了重量。
宗念看着那红彤彤的五沓纸币,喃喃自语,“钱可真是万恶之源。”
一场慌乱,一次意外,一条人命,归根结底,就是为了钱。
“钱就是流通货币。”陆河亦盯着那个袋子,叹气,“欲望才是源头吧。”
想要出人头地的欲望,想要不劳而获的欲望,想要轻而易举就变成人上人的欲望。
偏激的、浓烈的、变了形的欲望。
“你刚才……”陆河问,“为什么不说跟家属发生冲突?”
“换你你会讲?”
“会。”陆河点头,“这是事实,他们是全小满的父母,他们应该了解这件事造成的实际后果,也应该去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结果。”
“但你也没有阻止我不讲?”
“我看你没有要说的意思。”陆河望着她,“你肯定有你的想法,我尊重你。”
宗念笑了一下,而后将自己的手塞到他手里,十指相扣,“谢谢。”
“不用,应该的。”陆河回握她的手,也笑。
宗念就这样拉着他,仰头看天,“如果我说了,全师傅和全婶不会让我爸受这种委屈,他们一定会出现。到时候家属泄愤的对象就是他们,那一定更激烈,还可能酿成更大过错。你就当我同情心泛滥吧,小满已经给到他们致命一击,可其实他们也没做错什么。我觉得……够了。”
“你说服我了。”
“同情心泛滥?”
“不是。”陆河摇头,“更大过错。”
南方爷爷家属现在这么大情绪,若见到小满父母,很可能做出不理智举动,后果难测。
“我发现你还挺容易被说服。”宗念笑。
“我?”陆河摸摸脖子,“有道理当然就会被说服,毕竟个人的想法不可能一直正确。”
宗念再次笑笑,这一天一夜,好像此时才终于把笑的能力找回来。
“陆河,我想对这个世界宽容点。”
陆河扭头看她,而被注视的人,正望着天。
茫茫如幕的天,似这荒谬人间舞台的倒影。
“怎么做到宽容?”
“嗯……尽量理解,常常体谅,多给一次机会重新开始。”
陆河怔了一下,盯着她的侧脸看上许久,而后亦仰头望天。
“宗念,谢谢。”他说。
“哈?”
“没听到算了。”
“你再说一遍,认真点。”
“说完了。”
“我没接受呢,快,再说一遍。”
“好了,回家。”
隔日下午,宗一轩发来消息——南方爷爷家属要过来收拾东西。
就这一句话。宗念猜测是父亲不让弟弟讲,可宗一轩又担心再出事端,因此还是说了,让她自己定夺。
既然知晓,那就一定要回去的。
陆河执意陪同,理由一是宗念身上有伤,行动不便;理由二是万一再起争执,他作为局外人好劝阻一些。两人到达晚风时家属还没有到,小院里围坐着宗文康、刘英、静芳奶奶与闫春爷爷,显然父亲正与他们解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很快,闫春爷爷先背手离开,距离太远,宗念看不清他的表情。
大约半小时后,南月与丈夫来了。宗念到大门口迎接,来客权当她不存在,铁青着脸目不斜视往主楼走。宗念与陆河跟上去,经过小院,无人敢与他们打招呼,大家静默地目送他们进楼。这场意外已有结论,可结论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该同情、该指责、该劝慰,没有人拿得准应以怎样的姿态面对他们,沉默就变成唯一的表达方式。
晚风的氛围从未像此刻这般压抑。
二人进楼,其余人皆留在小院。静芳奶奶不由感叹一句,“小满他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啊。”
全小满在所有人的印象里都是那个少言寡语的男孩。他身材瘦弱却很有力气,会肩膀扛着大米,手里提着大大购物袋穿越走廊直奔厨房;他会扬起水管给蔬菜园浇水,蹲在地上颇有耐心地拔掉一根又一根杂草;他时常扎在后院或者食堂里玩手机,老人们偶尔经过也会问一句“小满又打游戏呢”,他便抬头笑笑,指尖在屏幕上点击地飞快;宗文康需要帮手又找不到人就会在原地大叫,“小满,小满”,他就“哎”一声从某个地方冒出来,然后去做被交待的任务。这样的一个人,朝夕相处,没人想得通他为什么这样做。
“南方大哥……”刘英自顾摇摇头,“给他留什么颜面,反倒把自己搭进去。”
“命啊。”静芳奶奶说道,“好人不得善终。”
“爱兰大姐,不回来住了吧?”刘英问,抬眸看向宗文康。
“应该不回来了。”虽然家属未曾明确表态,但今天过来收拾东西,那便是离开的信号。
“哎,真想去看看爱兰,摊上这事,她可怎么办啊!”静芳奶奶似想到自己那忘恩负义的老伴,语气变得恨恨,“老天爷可真不是个东西,活该早死的你收了就算了,不长眼的玩意。”
很快,南月夫妇提着两个行李袋来到小院。她丈夫先开口,“剩下的就不要了。”
南月沉着脸,眼泪似不懂主人心情,硬是要流下来,她快速抬手抹去。
“这个。”宗念上前一步,递上昨日收到的黑色塑料袋,“全师傅夫妇给的,收下吧。”
大约猜到是什么,南月“趴”地打开她的手,声音变得尖利,“什么意思?想给钱平事吗?钱能让我爸回来吗?”
塑料袋应声落地,袋口开着,一沓百元大钞被打散,卑微地摊开在地面上。
南月似受到羞辱,又像被气急,脸涨得通红。
“他们不是那个意思。案件怎么判他们都认,这就是……”宗念试图解释。
南月用食指一下下戳她肩膀,一字一顿,“我不缺钱!我要我爸回来!”
陆河挡在宗念前面,而后又被宗文康挡在更前面,刘英帮忙捡拾起地上的塑料袋,却不知该给到哪一方,于是胡乱系紧袋口,放到旁边的桌子上。
“对不起啊,出这样的事……”宗文康开口即被打断,南月哭嚎,“对不起有什么用!你们怎么招的人!我爸没了,我妈躺在医院里,你们一句对不起就完了?”
“好了好了。”丈夫揽揽妻子的肩膀,“别激动。”
静芳奶奶看不过去,亦起身劝慰,“别哭了,你妈看见得多难受。”
这时,闫春爷爷从楼里小跑出来叫住他们,“这是你爸的东西,留在活动室里了。”
他手里拿的,是一把二胡。
南月看到,“哇”一声大哭出来。
那是一种近乎肝肠寸断的流泪,眼泪如决堤洪水倾泻而出,瞬间模糊了这位年过五十的中年女人的脸。她狠狠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喘息的空间,艰难、惨烈、悲痛欲绝。“南月,南月。”丈夫唤着妻子的名字,努力用臂膀撑住对方的身体,似一不留神,人就会滑落。
“孩子啊,别哭了。”闫春爷爷眼神复杂,“回去照顾好你妈,给她带好。”
老人们之间怎会没有情谊。或许他们早早对离开做了预设,到一定年岁,死亡就变成随时会找上门的陌生客人,他们准备充足;又或许在过往人生中他们经历了太多也背负了太多,以至于对大部分事情看淡看开,越是悲伤越是镇静;再或许他们交朋友已然超越“友情”二字,存在于他们之间的情谊不需要热烈的共荣辱共进退,可说说话,找点乐子,彼此宽慰,那是一种不言而喻却达成高度默契的短暂陪伴,一段光阴一程路,走到哪里就算哪里罢。
会惦念,会难过,会遗憾,可也就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