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宗念也喝了些酒,脸蛋红红的。刚吃饱不想动,于是瘫坐在椅子上玩手机。陆河两小时前发来一张图片——两个模样可人的粽子,留言“酒店赠送”。
他前日出差去外地办案,还要三天才会回来。
宗念回复,“完蛋,粽子都没有你可爱了。”
等半晌没收到新消息,看看时间,猜测他已经睡了。法官的确辛苦,案多人少,陆河说经常一件接着一件,催立案、催判决、催执行、催上诉,件件得办,事事要办。民事纠纷就是给百姓办事,处理不及时,矛盾一激化,调节难度就更大,所以他们不能也不敢松懈。最难的就是说不通,他们讲法,当事人拒绝听说听不懂,心力费尽落得不被信任。
宗念能理解他。又或者以前也许不能,但现在完全可以。光晚风这块小地方,爷爷奶奶们都要因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闹矛盾,道理说不通的时候真让人无力。陆河面对的是更大更复杂的“晚风”,形形色色的人,错杂交互的利益,各执一词的辩解,法官是一份需要极大热忱与极强责任感的职业,忍得住辛苦,付得起耐心,受得住质疑,那着实不容易。
陆河做的就是这样一份不容易的工作。
宗一轩正在收拾餐桌,从厨房到这里折返好几趟,每次经过都发现大姐在戳手机屏幕,于是问道,“你等谁消息?”
“猜。”宗念呲牙笑。
“没意思。”宗一轩撇撇嘴,将桌子擦干净,又摆两罐啤酒到桌上,坐了下来。
喧吵过后,他有点后悔将读研的想法告诉家人。不应该在热烈的酒桌上,因为太热闹,兴头上的父亲与姐姐都只讲放手去做,一厢喜悦的情绪之下他没有办法表达更多。他想象中的场景应该是严肃的、郑重的,他有太多的歉意和感激要说。
“姐,”宗一轩试探着开口,“你以后怎么打算?”
夜的下半场属于姐弟二人。
许是太久没有敞开心扉聊天,又或许年关将至总有些破旧立新的隐隐期待,宗念没有用“小孩子家瞎打听什么”这样的玩笑话混过去——宗一轩早不是小屁孩了,他有理想有规划,是可以贡献力量支撑起这个家的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所以她认真地告诉他,“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刚接手时只是想着过渡一段,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到现在上海的房子我还没退。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就觉得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
“你不用为家里牺牲自己。”宗一轩打开啤酒,用力喝上一口,像是攒足勇气才说道,“姐,我不希望你勉强。”
宗念内心蓦地软了一下,可又不知如何表达,只是揉一把弟弟脑袋,“怎么会,我是那样人么。”
宗一轩咧嘴一笑。
“交通这么方便,排练随时能去。以前代课演出都是为了生活,所以有就去,排得也满。”宗念轻轻说道,“现在正好有了适合的理由,可以挑喜欢的、感兴趣的去演,沉淀下来的时间自己还能写写歌搞搞创作,我觉得挺舒服的。”
陆河也算理由之一,可她暂时不打算说。说了反而弄巧成拙,弟弟与父亲本就都有些她被晚风牵制住才选择不离开的想法,再加上陆河,他们便会觉得陆河亦是牵制的原因。宗念希望让他们相信,留在晚风只是觉得这里更自在,她没有被困在这里,而是主动选择了这里。
“真心话吗?”宗一轩看着她,仍有些不确信。
“真心话。”宗念点点头。
“那……那你自己的个人生活,你和你们主唱……”
宗念无奈,“过去时,你就当我们俩过去时了行不行。”
“哦哦。”男生有模有样安慰一句,“你也别太伤心。”
我伤心个大头鬼!
宗念翻个白眼,打开啤酒罐,猛地灌下几口。
两人沉默地喝
上一会儿,她重启话题,“我问你个问题。”
“说。”
“你是怎么知道……咱俩不是亲姐弟的?”
“啊?”宗一轩像被什么击到,表情从呆愣转换为不自然的掩饰,“什么咱俩……”
“说吧,爸又不在。”
男生舔舔嘴唇,似在犹豫。
“我既然这么问你,就别装了。”
宗一轩抬起一只脚放到椅子上,双手抱住膝盖,“妈告诉我的。”
这次轮到宗念吃惊。
“妈走的前一天晚上,我陪床,她就说没想到我能健健康康长这么大,刚抱回来时又瘦又小,还总是生病。我开始没多想,可她越说越不对,告诉我以后如果遇到我父母,别太怪罪他们。”宗一轩做个深呼吸,“妈那个时候,可能预感到自己不行了,就都告诉我了。她还想见你,一直叫你的名字,但……”
没有说完,没有见上,那晚就直接进了抢救室,最后人没有下抢救台。
一切快到猝不及防。
宗念鼻头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就出来了。
“哎,你别哭了。”宗一轩嘴里劝着,可自己却也红了眼眶。
他是一岁零三个月被从福利院里接回宗家的。出生时有呼吸不足风险,也许觉得救不回来,也许觉得救所产生的费用难以承受,也许觉得即便救回来日后也有万千问题,总之那对父母在夜半时分一逃了之。听说他们是外地人,医院办法用尽联系不上,报了警,最后宗一轩被收纳至当地一所福利院。
所幸他还是婴孩时便遇到宗文康夫妇,自记事起,家人就是爸爸妈妈和姐姐。
然而那个破碎的、痛苦的、悲惨的故事是切实发生的,宗一轩虽然没有记忆,可他仍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母亲的突然过世就像把脑子里本来绷住的那根弦一刀切段,宗一轩崩溃了,陷入自我迷失的漩涡。十五岁的少年还没有学会宽厚与善待自己,他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家,他无法确定要以怎样的身份去面对家人,他对抛弃他的人对这个世界有无尽的恨意与不满,他被推进一片魑魅魍魉埋伏在各个角落的黑暗从林。
他只能逃离、沉默、对抗。
也是到今日,宗念才知原来属于弟弟的叛逆期实则是一场自我炼狱。
“对不起啊。”宗念说。虽然家人之间这样郑重的道歉有些小题大做。
“干嘛对不起。”宗一轩笑了笑,他懂大姐歉意的归处,“是我那时候不懂事,你们总问我为什么变成那样,可我呢,我就是说不出口。我不想让你们发现其实我已经知道了,没处去讲,气没地方撒,那只能变成混蛋。”
“还好,现在不混了。”宗念也笑。
姐弟俩又哭又笑,互相看看对方的样子——酒精作祟,脸红的似猴屁股,表情扭曲着,眼泡都肿了,不约而同笑得更大声了。
“你别告诉爸。”笑过后宗一轩叮嘱。
“好。”
“姐,其实你留在家里挺好的。”宗一轩晃着啤酒罐,“我总觉得爸妈留下的一切本来就应该是你的。我……如果家里只有你,你得到的会更多,我无形中分享了很多你的东西,父母的爱,物质上的,都有。”
他或许真喝多了,讲了很多平日绝不会讲的心里话。
宗念定定看了弟弟一会儿,问道,“你跑北京去读书,也是这个原因?”
宗一轩当年考得很好,省内不乏优质高校,家里离上海又近,可一到报志愿,铁了心专门捡远的挑。他给出的理由是,想出去闯荡一番。北京、西安、广州,甚至差点儿去了哈尔滨。宗文康自己都没去过东三省,总怕孩子去了吃住不适应,好说歹说最后去了北京。宗念只是有种后知后觉的落寞,原来那“闯荡”的影响因子里,还有这一层。
他觉得不应该再占有了,不应该再去分享了。
“有一点吧,但……”
“宗一轩,你想错了,大错特错。”宗念表情严肃,她很想说些话,可一时又不知从何讲起,亦在犹豫这番话到底该不该说。见弟弟看向自己,末了也只是淡淡叹口气,“以后别这么想了。”
第37章 “理解”
腊月二十七这天是个周日。年关将至,又逢周末,许多家属来到晚风接老人们回家过年。从早晨十点开始,一辆辆私家车陆续来又接连走。明明回去呆不了几日,爷爷奶奶们却大包小包,有的连还剩半袋的坚果都带上了,好似要进行一场大迁徙。要走的是真开心,留下的可就只剩表面开心了。
如静芳奶奶这种无儿无女,亦或爱兰奶奶子女皆定居外地的还好,他们一早有心里准备,期待值低自然就不会太失落。而子女在本地却偏偏不来接的,心态就大不一样了。
闫春爷爷今日未怎么露面,一直将自己闷在房间里。到下午五点,人潮散去,他背着手出来,在小院碰到情况差不多的孙爷爷,他便主动搭话,“今年不回去过年呦?”
孙爷爷三儿三女,子女们两户在本市,四户在临市,离得都不远。老伴过世后,孩子们排了班,每家住两个月,公平公正。这样轮了一年,老爷子苦不堪言,还没住习惯就要换,用他自己的话说,“打一枪换个地方,游击战也不是这么个打法嘛。”儿女们倒也理解,就问他那您喜欢住哪家,住谁那里我们就给那家生活费呗。其实老爷子有偏好,他跟小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