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这是村里的厨子啊?”秦丽问。
“镇上的。人家可忙了,周围这几个村都做,搭棚餐具厨师,样样都带齐,一点不操心。听说初一到十五全都排满了,加桌都加不上。”
“行,人家管做还管收拾,省多少心。你对象和儿子呢?”
“别提了。昨天晚上不是守孝么,他俩不放心我自己,就一起过来了。可好,呆一晚上爷俩全发烧,去诊所输液了。儿媳妇那边临时请假领导还没批,说在家开完会再带小的过来。”
果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宗念在一旁听着就头大。
秦丽安慰,“就忙活这一天,平平安安送走就好了。”
“我现在……”敏姨说到家常本已止住哭泣,可不知怎的又开始落泪。
“我知道。”秦丽握了握她的手。
“你知道是吧?”敏姨眼含泪花,寻求确认的语气。
“知道。”秦丽轻声作答。
可宗念到底也没明白她们之间的“知道”是什么。
她所知道的,就是在大棚里吃了一顿热热闹闹的席,有鱼有肉有海鲜,觥筹交错,气氛喧嚣,除了敏姨的眼泪,她险些忘记这是一场“白事”。
回去的路上忍不住问秦丽,“秦姨,你知道敏姨什么?”
“嗯?”
“就你们在后院说的。”
“哦,”秦丽目视前方,“我能体会她的心情吧。”
“也是。”宗念点头,“你照顾蕙芬奶奶这么久,有时候看你和敏姨,你俩像姐妹。”
“像吗?”秦丽笑。
“像。”宗念扭头瞧她一眼,“开始没发现,现在觉得眉眼都像。”
“那就是……姐妹之间才能互相理解的心情吧。”秦丽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良久说道,“走了也好,都解脱了。我,小敏,蕙芬奶奶,都是解脱。”
宗念默不作声,悄悄将窗户落下一截。
“这种感受没法说,说出来还要遭指点。你妈走了,你照顾的老人走了,你怎么可以觉得是解脱呢?”秦丽直直身子,迎着窗外的风,“蕙芬奶奶刚来的时候状态没有这么差,清醒一阵糊涂一阵。有次清醒的时候她跟我要安眠药,我问您头疼啦睡不好觉啊,她说不是,说不想活了。我才知道那天小敏来跟她吵架了,小敏训她怎么发起疯来不管不顾,还弄了我一身伤。我理解小敏,她就是不懂这到底是个什么病,心急,急得冒了火,想治
却没办法治。之前没人跟蕙芬奶奶说是她伤的我,一下知道了,接受不了,对这个病绝望了,更接受不了自己变成这个样子。”
“小念,我跟你说过蕙芬奶奶像我婆婆吧?”
宗念“嗯”一声。
“我们兄弟姐妹五个,我最小。十岁的时候我妈没了,我爸喝了酒就打人,他们都念书去,我没学上,天天在家挨打最多。开始我总哭,越哭打得越重,之后就不太敢哭了。我婆婆那时候住斜对门,看不过去来敲过几次门,可劝完还打。有一天她就把我拽走了,让我睡他们家,吃住不离开,还拿他们家孩子的课本给我读,让我识字。她大字不认一个,催我倒催得紧,自己下田干活也带着我,让我坐田埂上读。”
“秦姨,你小时候……”宗念诧异,她很难将眼前这位温婉的妇人与那样的过去联系起来。
“我们那代人和你们不一样,什么样的家,什么样的事都有。”秦丽手肘架在窗户上,单手压住被风吹散的头发,讲起这个苦涩又温暖的故事,“我爸还来闹过,闹得村干部全来了,说自己家的劳动力被别人白捡去干活。我婆婆连打带骂,把一群人都赶走了,凶得很。”
宗念问,“比静芳奶奶还泼辣?”
“泼辣多了,你什么时候看到过静芳奶奶打人?她就是嘴巴毒,我婆婆可真敢打,手边有什么扔什么,砸中一个算一个。”秦丽默默笑一下,接着又道,“不泼辣些,她保护不了我。”
原来,某些看上去的凶捍与泼剌只是无可奈何下抓住的保护武器。有要守护的人,有要捍卫的事,即便自己变成口诛笔伐人人喊打的对象也要那么做。
“秦姨,这么说你和你老公青梅竹马呀?”
“就是从小就认识。他们家兄弟两个,我老公是老大,老实,一直就在村里。他弟弟机灵,读完书就进城闯荡了。后来我俩结婚又有了孩子,日子紧,老二就说让我们也来城里,给他哥介绍活,给人修管道,镶瓷砖,有活就干。我婆婆自己在老家,岁数大了,又不服输,七十多岁还自己搬砖要盖鸡舍,劳累命,她不得病谁得病?”秦丽叹口气,轻轻关上窗,“我早就跟她说好了,你生病我就算倾家荡产也会照顾。我做到了,但是她给我的,我还不上。”
“你想她吗?”
“人刚没的时候想。现在不想了。”秦丽说罢又补一句,“不怎么想了。”
“秦姨,”宗念唤一声,拍拍对方的手,“你和你婆婆都是善良的人,你们会有福报的。”
“我已经有了。到这里来,你爸事事都想着我,你们也都照顾我。孩子有了自己的生活,不用我操心。我老公兄弟前几年开卤味店,说他哥在工地上辛苦,第一个把他哥叫过去帮忙,给的还不少。这不都是福报。小念,我知足。有时候我就琢磨,是不是我婆婆那份也一起给我了,比起惦记儿子,她总是惦记我更多。”
宗念听她说着,鼻子忽而发酸。
秦丽这样的人,像苍茫旷野中的嫩草,也像幽闭街道上的一盏路灯,他们其实就在那里,可总是不太容易被发现。一朝发现便是惊喜——哇,这里竟然有生机,这里原来有光亮。是这世间的恶太多了么,因为看多了恶,习惯了恶,以至于认为“恶”才是万事万物的本茂,“恶”才是情理之中的秩序。“善”一时间变得稀有且珍贵,“善”变成需要用力找寻,继而大声呼叫才能绽放的那一株花。可是“善”,它本就是人类至大至伟,是人世间最为基础与牢固的美德。
秦丽虽渺小,可她对这个世界所多释放出的那一丝知足与善意,伟大的让人想哭。
“人啊,各人有各命吧。”秦丽最后说。
回到家,宗念给宗一轩打去电话。
一遍无人接,又打一遍。
过会儿,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咋啦?出啥事儿了?”
宗念鲜少主动给弟弟打电话,或许这两遍电话真吓到宗一轩,以至于声音中能听出些惊恐的意味。
“你在干嘛?”
“打球呢。你出什么事儿了?”实在不明所以,宗念又不说话,宗一轩甚至弱弱地补一声,“姐?”
“没事,你打吧。”
“诶诶诶,他们替我了。到底怎么了?你快说。”
“真没事,就问问你在干什么。”
“真的假的?”宗一轩开了瓶水,咕咚咕咚灌上几口,仍是不确信的语气,“那是爸……”
“爸挺好,跟大姑他们打牌呢。”
“我靠,那都没事你打什么电话。”
宗念一下就不爱听了,“我给你打电话,还非要有事才能打?”
“哎呀不是那意思。”宗一轩紧急自证,“你,八百年不问候我一回,突然间电话打过来了,还是这个时间……”
“时间又怎么不对了?”
“不是,爷爷奶奶们是不是马上开饭了?你应该正忙才对啊。要问候也是夜深人静,你无聊我也没事干的时候。”
“滚滚滚。”
宗一轩笑,借机提醒,“我下周回去,别忘了接我啊。”
“自己叫车回来。”
“文希羽跟我一起,顺便送她一趟,不然多浪费钱。”
“浪费我就没关系?”
“好,你答应了。”宗一轩认证盖章。
宗念哼笑一声,又听他说,“你突然打电话,肯定还是有什么事,不过可能是不重要的事儿。”
“没。就突然觉得……我和你小时候都挺幸福的。”
这是一通毫无目的的电话。只是参加完一场葬礼,听完秦丽的表述,她很想问问宗一轩在做什么。
“我还行,你可没少挨数落。”
是,等宗一轩有记忆,她早打破了那个被自己设定的“必须懂事”的原则。所以弟弟眼中的姐姐变成了成绩不好总被叫家长,升学老大难父母齐发愁,爱玩爱笑爱闹但是凡事不着调,这样的人。
宗念“嘿嘿”两声。
“那没事我挂了啊,他们叫我呢。”
电话那头传来篮球落地与男孩子们的吵嚷声。
“去吧,别受伤。”
“记得接我!”
第32章 “这个,蕙芬奶奶的味道”
宗一轩回来的第二天,一大早便急匆匆出门,宗念在后面紧着问,“干嘛去?”
“打球!”
家门还没关上,眼见小川连跑带颠跟上,显然就是约好了。
宗念收拾一番去主楼,见到魏玲玲便笑着说起此事,“平时小川值完班,路上恨不得都打哈欠。宗一轩一回来,跟打了鸡血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