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他们转而开始聊些其他,晚风起步的艰难,院里的老人们,前男友与前女友,律法届的地狱笑话,后来宗念就睡着了。她没有关于摇篮和婴儿曲的记忆,可这一夜,她感觉自己似变成婴孩,身体轻轻摆动,音乐温柔致远,一切引着她去到一个巨大的梦幻世界。
消息于第二天上午传来。准确地说,是噩耗。
蕙芬奶奶走了。
敏姨将信息传达给秦丽——人是夜里没的,无痛无灾。明天会在老家简单办一下,如果有空,你和文康过来看看吧。
宗念心里惊了一阵,久久说不出话。半晌嘴巴张了张,“怎么突然……”
的确有些突然。前两日才接回去,当时并无异样——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能有什么异样,失去言语对答能力,生活不能自理,对所有外界刺激均无反应。蕙芬奶奶的情况一直不好,可“一直”便会让人觉得亦不会更差,死亡不会这么快来临。
“回家了,又挺过一年,圆满了吧。”秦丽说着,眼圈不由泛红。
坊间传说岁数大的老人能通灵,可预知未来与神仙对话。宗念从来不信这些,可她此刻愿意认为,是蕙芬奶奶听到了神灵的召唤,她想离开束缚自己的人间,去更漂亮的地方看看。
“秦姨,你想去吗?”宗念握住她的手。
秦丽自来到晚风就在照顾蕙芬奶奶,她们之间的情感或许三言两语难以讲清。宗念不确定对方此时的情绪,也许是不舍,也许是悲伤,也许是……压抑。
又或者都有。
秦丽点点头,“应该去的。”
“那我和你一起。”在老家办丧礼,想来交通不会方便。再者父亲不在本地,于情于理晚风都应表达哀思。宗念再次握握秦丽的手,交代事项,“我和我爸说一声。你把奶奶的东西收拾收拾,明天一起带过去吧。”
“好。”秦丽转身欲走。
“秦姨,”宗念又唤一声,“你还好吗?”
“没事,放心。”秦丽擦擦眼泪,“我先去收拾,东西挺多的。”
玲玲和小川想必已从秦丽处得到消息,二人一同来到办公室,大家都有些震惊。三人讨论一阵,决定暂时不同院里的老人们讲。倒也不是刻意封锁,玲玲说依照她的经验,不出一周一定会有人来问,问便如实说,一人知道就都知道了。在晚风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大张旗鼓地播报死亡就好像在正式提醒所有人,你们的伙伴又被带走一个,下一个又会是谁呢——那太刻薄,太冷峻。
随后宗念给父亲打去电话,宗文康倒很平静,或许母亲去世犹重锤一击让他对死亡的态度只剩冷漠,又或许这些年生老病死见太多不自觉产生某种免疫,只是长长叹气一通,重复两遍“不用受罪了”。病是罪,生病是受罪,好似病痛是对前半生做过亏心事的集中反馈,若前半生是个好人,那定是上一世恶贯满盈孽缘深厚。没有谁希望生病,可又必须要给病痛落在自己身上找个理由,于是就有了这种荒唐的因果关系。蕙芬奶奶的内心以生病为耻吗?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因无法自理必须被他人照料而感到耻辱,所以她才心甘情愿被死神带走?
若是这样,宗念宁愿她是真的没有意识毫无知觉,她不必以此为耻。
生病只是随机性的概率事件,运气差了点而已。
宗文康怕女儿不懂礼数失了规矩,又特意交代礼金事宜,父女俩商量出一个数字,他特意嘱咐——不要让秦丽单独给了,她不宽裕,院里代表给一份就行。
宗念答好。按父亲交代的,下午特意去了趟银行取出现金,回来用信封封好,放进随身包。
晚餐期间老人们闲聊,有人提起看到秦丽到蕙芬奶奶房间收拾东西,有人便接话“蕙芬可有个好女儿,一定是小敏舍不得她妈回来要多住几天呢”。宗念听到了,却也只是默默走过,没有加入话题。
总之,这样平淡却不平常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晚上陆河打来电话,问及是否还是一人值班,要不要自己过来。宗念告诉他秦丽值班,顺势说了蕙芬奶奶过世的事,明天一早便要出发,与秦姨前去吊唁。
“是……有次抓伤你那个奶奶?”
这一提醒,宗念记起实验小的孩子们第一次来做活动,自己被蕙芬奶奶推倒的意外。老人的样貌一下变得无比清晰,浮肿的肌肤,花白的头发,下垂的脸颊,空洞无神的眼睛。不知怎的,她有些难过。
“是。”宗念声音发紧,叹气,“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人们都说只争朝夕,不问明日,活在当下的意义或许就是以平凡之躯去对抗高傲命运的无聊戏耍吧。
哪怕厄运就在下一秒,我也有勇气去说我不负这一世。
陆河说,“别多想了。总有意料之外,所以拥有的才更珍贵。”
他们又一次不谋而合。
命运虽不讲道理,可也,时有馈赠。
第31章 “善,是人类至大至伟的美德”
蕙芬奶奶的老家在市区往南约70公里,村子的名字很好听,叫山河。此处近海,一进村便有种淡淡的海腥味,家家户户院里支起架子,晾晒种类繁多的鱼干。还未抵达目的地,远远可见门口处搭起的红色大棚,宗念便停了车,与秦丽一同走过去。
大棚门帘半遮,隐隐可见里面摆放七八张圆形餐桌,棚边叠罗着一排蓝色塑料椅。穿围裙的人们进进出出,步履匆忙。门口另一侧搭一小棚,有叮叮当当的切菜声,油炸下锅“滋滋”响声。院门口只挂两条白色绸布,隐蔽低调。院内空间很大,水泥地面,平整洁净,随处散落塑料座椅,一张大圆桌上面摆着坚果茶水。若非靠墙处那四五花圈,上有白底黑字“奠”的字样,恐怕很难分辨这里正举办一场葬礼。院里大概有二十几人,有人抽烟,有人喝茶,有人嗑瓜子,有人三三两两站着聊天。宗念跟在秦丽身后往里走,在进入屋内的门口处设一张桌子,有个约莫七十多岁的男人坐在桌后,打量他们一番问话,“是小敏的同事?”
“对。”秦丽说着,从包里掏出信封就要给。
宗念眼疾手快将其拦下,赶忙递上自己准备的,“我们两人。”
原来这里是登记处。
“别,你代表你爸,我单独给。”秦丽不相让。
争执间身披孝服的敏姨出来,见状便将两个信封全部推回,“你们干什么,快拿回去。”
“那不行,我们既然来了……”秦丽与之纠缠,要打起来的架势。
“没有这个道理,你们给什么。”敏姨两只手齐用,紧紧攥住她们的手腕,同桌后的男人说话,“三舅,这是我妈养老院的人,不能要。”
“好,好。”男人听罢,立刻起身加入战斗,“不要不要,拿回去。”
不知何时,男人身后又窜出一个与之年龄相仿的女人,大嗓门地嚷嚷道,“你们的不能要,快收起来。”
“小敏说不要就是不要,人来了就行。”
“三婶,你给她们塞回包里,快点。”
宗念最先认输,她有生以来实在没有经历过这番缠斗,况且眼下局面三对二,毫无胜算;倒是秦丽仍不退缩,一身孤勇地坚持,仍试图将那个已经皱皱巴巴的信封递出去,宗念看不下去选择当“叛军”,“秦姨,先别给了,找机会再说。”
她可真怕战斗局势再次扩大。
援兵增多,队友投敌,加上体力嘴力双双不支,秦丽最终败下阵来。
敏姨带她们进入屋内。
厅中央有一长桌,上面摆放蕙芬奶奶的黑白照,似是多年前拍摄,那时的她仪态端庄,眼中仍有灵气;照片前是水果酥饼,有老人爱吃的柑橘。秦丽将宗念拉到身旁,小声提醒,“鞠躬。”
两人站定,郑重三鞠躬。
敏姨引着她们去后院,此处只有三四人正分纸钱,皆穿孝服,应是亲属。三人到一角落处,敏姨拉过秦丽的手,抱怨的语气,“别人给我就收了。你给什么,说出去让人笑话。还有小念,你爸的我也不要,你们过来看一眼,送一程,这就够了。”
“没事啊,挺好的。”秦丽拍拍她的手。
这两个再日常不过的短句,不知是哪个触到敏姨的心事,她一下就哭了。
哭来得太突然,明明前一刻还在精力充沛地“战斗”。宗念忙低头翻包找纸巾,递过去时,发现秦丽与敏姨拥抱在一起。
她们紧紧拥住对方,敏姨双眼紧闭,泪水似打在窗上的雨滴一行又一行。她哭得无声,哭得无助,她在发泄心底巨大而彷徨的悲伤。
松开的时候宗念才发现,秦丽也哭了。
亦是沉默的。
“这是我爸妈的老房子,好久没人住了。记账那个是我三舅,就在村里,平时会过来帮着收拾一下。”敏姨似又恢复话唠本色,边擦眼泪边介绍,“现在村子里也不让大办了,一切从简。幸亏是今天,赶上节假日喜事多,临时想办厨子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