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怪不得昨天晚上非跟我换班。”玲玲乐一下,“岁数差不多,就是玩
  得来。”
  “是,每天在这里跟老人相处,也难为他了。”
  玲玲忽而显出一副为难的模样,以至于五官都有些扭曲了,接着似下了大决心,凑近宗念,“小川还没跟你说?”
  宗念疑惑,“说什么?”
  “哎,他可能想走。别说是我讲的啊,他想等康叔回来,亲自跟你们说的。”
  宗念心里一惊,小川是晚风护工里唯一的科班出身,平日里涉及的一些器械使用和康复护理,甚至餐食营养搭配方面他都会协助一二,走了虽不至断手断脚,可绝对是一大损失。
  “主要是他家里,他父母想让他进医院,哪怕卫生站或者康复中心都行,说起来比养老院好听,将来再换工作也好换。”玲玲似怕宗念想不通,拽了拽她,“小念,这个事你得理解。我也是当妈的人,谁不希望自己孩子有出息。小川是个男孩,虽然不是本科吧,可学这个专业的男孩本来就少,他有优势。”
  “我理解。”宗念对玲玲笑笑,又问,“他自己怎么想?”
  “那没跟我讲。就说要走肯定也提前告诉你们,不会让你和康叔难做。”玲玲扁扁嘴,“但我觉得吧,还是父母那头压力大一些,他自己好像还没拿定主意。”
  两人正说着,宗念手机进来消息,是敏姨——小念,把剩下的东西拿给我吧。我在外面,就不进去了。
  宗念回复“好”,先去办公室拿上文件,然后去蕙芬奶奶房间将打包好的行李袋提上,经过走廊和前院都有人往她这边看,但谁都没有问,像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敏姨停在路边,还是骑电动车来,人坐着,一只脚踩在踏板上,一只脚撑地,很娴熟的模样。宗念叫一声小跑过去,问她,“怎么不进去坐坐,喝口水歇歇嘛。”
  “不了,看到伤心。”她说这话时摆摆手,已不见葬礼时那股无声无息的悲怆情绪,先接过行李袋放在腿上,问,“还得签字是吧?”
  宗念手里拿着纸笔,赶忙递过去,“这是离院证明,您留一份,剩一份我们存档。东西就剩这些了,如果发现缺什么随时跟我说。”
  敏姨利落签好。而后拍拍行李袋,拉开拉链——宗念注意到,她在打开前手轻微地抖了一下。
  那日赴葬礼匆忙,虽大部分都打包好带了过去,可还剩些晾晒的衣裤、枕巾、与薄毯忘记拿。
  敏姨抚摸着蕙芬奶奶穿过的睡衣,然后将头轻轻贴了上去。就在灰尘飞扬的马路边上,她单脚踩着那辆从家到晚风穿梭过上千遍的小电动车,如入无人之境般做着这个动作,许久,她抬起头说,“有我妈的味道。”
  洗完甩干又晾晒,过去这么多天,哪里还有蕙芬奶奶的味道。
  可敏姨觉得有。
  而这辆黑红相间,座椅皮垫已有轻微裂痕的小电动车,这也许是它最后一次来晚风吧。
  “敏姨,等我一下。”宗念说完飞奔回院内。
  她一口气跑到后院,抄起梯子上的剪刀便开始剪花。这串行,这块多,这个也差不多,时至深冬,不及先前开得繁茂,可好在这半墙的植物生命力顽强,凌冬不凋。宗念枝叶带花剪上一捧,又一路飞跑回到敏姨身边。
  没有花瓶,她干脆扯下头上的皮筋绑成一束,直接塞到敏姨怀里,连呼带喘说道,“这个,蕙芬奶奶的味道。”
  老人房间常有花香,人会去,花会落,然而味道可以不消失。
  这是人间质朴的浪漫。
  敏姨接过花,使劲闻了闻,然后一把抱住宗念,“小念,谢谢你啊。”
  她又哭了。
  那个好像山洪猛兽都无法将之击倒的,永远眼中有活手脚忙碌事事全能的女人,她最近大概将半生眼泪都哭没了吧。
  敏姨骑上她的电动车走了。行李绑在后座上,花束插在前面篮筐里,她带着蕙芬奶奶的味道又去奔赴她的生活了。
  临近中午陆河发来消息,是一张篮球场的图片。
  宗念一下就乐了,回复,“原来还约了你。”
  “在哪儿?”他问。
  她随手拍张周围的图片发过去,附言,“劳动最光荣。”
  主楼二层右手边走到底是杂物间,贴墙的架子上堆满各式物料,淘汰的打印机、未拆封的血压计、备用的坐便盖坐便圈、以及各类零部件工具箱和清洁用品,墙角处放置折叠好的一排轮椅,左侧靠墙是四台洗衣机,此刻正飞速转动,而宗念则悠哉地坐在一张轮椅上,等待物品洗完。
  这几日虽气温下降,但丽日当空,太阳晒的人懒懒的。
  不一会儿,陆河来了。
  宗念正昏昏欲睡,看到人一时还有些恍惚,眯着眼睛自言自语,“我是做梦了么?”
  陆河穿一身运动服,笑着走过来捧起她的脸,“在干嘛。”
  “快过年了,把窗帘都洗一洗。”宗念打个哈欠,醒了些,问道,“宗一轩呢?”
  “去文希羽家拿东西了,说昨天一起回来放在她包里。”
  “忘了什么?”
  “充电器。”
  宗念哼笑一声,家里各式各样的充电器满满一盒,这小子明明醉翁之意不在酒。
  陆河问,“一轩是不是不知道我们两个的事?”
  “我们两个……什么事?”宗念故意,还顺手拍下他的屁股。
  “别闹。”
  她笑,“应该不知道吧,我没跟他讲过。怎么了?”
  “刚才一起打球,看他的样子像是不知道。我也没说。”
  “你为什么不说?”
  “既然你没说,我猜可能有什么理由,就没讲。”
  宗念摇摇头,“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宗一轩大嘴巴,他知道我爸就知道了,我爸知道你妈肯定就知道了。本来他们就担心这这那那,我觉得麻烦。”
  “那就顺其自然吧。”陆河摸摸她的头,弯弯嘴角。
  “先声明,我可没打算搞摩斯密码那套地下工作啊。”宗念表达态度,“知道就知道了,没影响。”
  “我明白。”
  两台洗衣机先后停止工作。宗念抱上一团洗好的窗帘,见陆河正在拿另一台洗衣机里面的,暗自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好像总能给到她一种坚实的安全感,比如无声无息伸出援手,又比如永远站在她身后。
  正午日光强烈,好似将积攒一夜的能量一口气释放出来,至死方休的架势。他们踩着阳光的碎影穿越走廊,伴着洗衣液时有时无的芬芳踩过一级级楼梯,食堂里传来老人们的阵阵说笑声,宗念停下,转身看了看陆河——窗帘一角落下险些着地,此时他正专心致志处理“危机”。先是双手高举,挡住视线看不到路,然后又双臂齐齐快速向左转,试图利用惯性力将那一角甩到上面,再次失败后只得用右膝盖抵住那角不听话的窗帘,右脚滑着地面前进一步,左脚再跟上,滑稽地像在演默剧。
  宗面乐不可支地看了一会,听到颇为没好气的声音,“还笑。”
  她走过去,弯下腰腾出一个手指头勾起那角窗帘,如同幼儿园里的大姐姐,“小兄弟,以后我牵你走,乖乖听话哦。”
  陆河语气带笑“诶诶”两声,“大小姐,再不晾都风干了。”
  后院经宗文康的改造已安装好三排长长的晾衣绳,目测高度至少有一米八。宗念正仰头观望时听到身后一声乐,高出自己一截的绳子只到陆河眉眼处。他先将自己抱着那团搭上去,然后取过她手里的,边笑边展开晾晒。
  “我爸装这玩意的意思,应该是这活不归我干。”宗念忿忿,强找说辞。
  陆河学她刚才的语气,“小兄弟,以后跟我混,乖乖听话哦。”
  “切。”宗念哼一声,因为重物下压,绳子降下一截,她便也参与晾晒。水蓝色的窗帘一排排铺开,那蓝色像与天空融为一体,又似人间烟火对无垠上苍肃穆而沉默的回应。宗念问陆河,“你家里每到过年洗东西吗?”
  “不会特意洗吧。”
  “那你们都怎么过年?”
  “吃个饭,也……不怎么过。”
  陆
  河讨厌过年,年三十的摔地炮,年三十的小巷里,年三十看到的男人和女人,那是留存于儿时记忆里试图消除却总会更清晰的图景。那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陆长友出轨,他只能躲在角落里用手里全部的摔地炮去表达不解与愤怒。他没有对母亲讲,因为好像不应该说,应该让这个画面藏在肚子里,直到变成腐朽溃烂的秘密。可年少的他又不懂得掩饰,于是从那天起,他开始对陆长友冷言冷语,试图用这种扭曲的提醒将父亲拉回到原点。
  但感情的破败从来都是夫妻之间的事,他再怎么掩饰和提醒,薛慧还是发现了。他们开始无休止的吵架,而每一场吵架必定都会带上他——“你看看孩子现在对你的态度,你还想要这个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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