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啊,怎么忘了,还有陶小山。
  李因对着他笑,像李尧那样笑。他不是五岁,也不是十五岁,模仿李尧获得关注这种蠢事他早就不干了,甚至还会特意和李尧穿得不同,头发不同,哪哪都不同。
  今晚回家是为了取搬家没有拿走的旧电脑,看家里没有人想煮个面吃了再走。而他太久没有回过家,又染回黑发,他们把他认成了李尧。
  他懒得纠正,反正说自己不是李尧之后他们就会露出尴尬的表情,大家都不自在。
  但一直以来没有纠正陶小山的原因是什么,李因还真没有细想过。
  可能是看他认错人很好玩,是他吃东西时永远都是一副天底下最认真的样子让人很有食欲,是他讲的笑话太冷太老掉牙但他的反应才最好笑,是他可以自己挨打不还手但绝对不能让李尧挨一指头的模样太蠢……
  或者很简单,只是因为第一次见面他骑着个高龄摩托也敢去拦发疯的车,是他听到自己胡说了一嘴要自杀的时候掉的那滴眼泪。
  当然也可能是什么别的杂七杂八的原因,什么长寿面创可贴小菜麻绳数到三十……李因懒得想也懒得深究。
  不过在此时,在这一刻,这个原因突然明晰了:
  既然有这么多爱的话,把最不值钱的让给我怎么样啊,哥哥。
  ——
  张林林觉得最近见到李尧的次数实在是有点多了。
  有次他回到宿舍,李尧就拎着两个大袋子站在门口等着。
  他向李尧解释:“山哥还有个车没鼓捣完,一会儿就回来了。”
  李尧愉快地说好,那我在这等他。
  张林林开锁进门,过一会儿探出脑袋,“要不,你进来等。”
  靠墙玩手机的李尧抬头,语气上扬:“可以吗?”
  “啊。”张林林心想反正都是男的,他和陶小山也都很穷,没什么好担心的,把门拉开,“你进来吧。”
  “谢谢。”李尧拎着袋子进来,指着中间的桌子问:“我可以放这儿吗?”
  “啊可以你放。”张林林往床上一瘫,“随便坐哈。”
  李尧扯开一张凳子坐下,把袋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出来,张林林本来背对着他看小说,看着看着被香迷糊了,回头一看,桌子上摆满了吃的,什么烤鸭山楂红烧肉褡裢火烧……满满当当一堆。
  正好陶小山推门进来,李尧手一摊,“山山小,快来吃饭啦——”
  张林林瞬间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在家的时候,他奶奶也是这样把猪槽倒满,然后拍手叫小花猪:“啰啰啰,吃饭啦!”
  “尧尧哥?”陶小山杵在那儿不动弹,李尧走过去他还往后退了一步。
  李尧笑着走近,“干嘛?”
  “我……”陶小山用手腕蹭蹭额头,漆黑的眉毛蹙着:“身上有汽油味儿。”
  李尧凑近了嗅嗅,陶小山向后仰,想躲开他,李尧掌住他后颈,“有吗?我没闻到。”
  “我去洗个澡。”陶小山被他捏着后颈肉,抬眼问道:“行么?”
  “嗯……”李尧还煞有介事地思考了一下,“可以。”
  张林林在一边看着,心道山哥你洗个澡怎么还需要他同意啊。
  陶小山迅速地收拾换洗衣服,李尧在他身后晃悠,直到陶小山站在衣橱前,看着李尧欲言又止,李尧才稍微有点眼色,“怎么了?”
  “我拿……”陶小山抓着衣橱上残缺的把手,面上没什么表情道:“内裤。”
  “啊。”李尧抬手示意,“你拿。”
  陶小山眼神飘忽了一下。
  李尧盯着他,嘶了声,试探性地问道:“陶小山,你害羞啊?”
  第7章
  “陶小山,你害羞啊?”
  陶小山哐当一声拉开橱子门,抓出团布料攥在手心。
  李尧又没有了眼力见,挡在那不让人走,陶小山攥着内裤的手背到身后,总是平静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乞求:“尧尧哥。”
  李尧眯着眼睛呵呵笑,看陶小山脖子都有点泛红,才终于恢复点人性,稍稍退开,装模作样地通情达理道:“好了,你去洗澡吧,我等着你。”
  陶小山点头,“我很快。”
  “也不用着急。”李尧用手背抚平陶小山肩上的褶皱,“洗澡嘛,还是得洗干净。”
  “嗯。”陶小山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等他放下手,又将视线转回到李尧脸上。
  李尧笑容很大,“快去洗澡吧山山小。”
  陶小山拿着衣服毛巾离开宿舍,一边往澡堂走,一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衣服太劣质了,甚至都有些划手。手心里被团成一团的内裤更是不太能见人,布料又皱,颜色又丑。
  他原是完全不在乎这些的,能活着就行,但现在每天能看到李尧,看到永远漂亮洁净的一个人,自己的灰头土脸就会被放大。
  他和李尧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一件衣服要穿到烂,而李尧可以眼都不眨地扔掉沾上油渍的外套。他说要还李尧的钱,其实到现在也只是还了个零头。
  陶小山在澡堂的角落里脱衣服,冲澡,把内裤挂在溅不到水的地方。
  虎口上有一块黑汽油,是手套上的线被撑松了,渗下来的。陶小山认真地在上面打肥皂,来回冲洗好多遍,最后还是留下了一圈乌青的痕迹。
  陶小山搓累了,盯着墙角的绿斑发了会儿呆,等手臂没那么酸了,又开始新一轮的搓洗。
  但直到陶小山不能再继续待在澡堂里,那块黑斑也没有完全洗掉。
  端着盆子回去的陶小山想,如果不是两年前李尧救了自己,自己本就不可能和他这种人有交集。
  虽然陶小山总是板着脸一副看谁都不爽的样子,但他并不是一个很自尊的人。快走到宿舍门口的时候他已经想通了,就算他和李尧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现在有一天算一天,他陶小山就是在李尧的世界里了。
  只要李尧不赶他走,汽油渍、补丁、廉价的衣服会一直出现在李尧面前,因为这些就是陶小山,便宜的、常见的、不怎么漂亮的陶小山。
  “小林林。”李尧把吃的分了一些出来,“来,你去和隔壁分一分。”
  “啊?”张林林迷迷瞪瞪地接过盒子,“你要给他们这么多吗?”
  李尧推着他往外走,“不多不多,你山哥请大家都尝尝。”
  “噢……”张林林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门外了,看着手里的饭盒后知后觉,自己这是被发配了。
  陶小山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只有李尧一个人,见他回来兴冲冲地过来喂给他一块包好的烤鸭。
  “好吃吗?”李尧笑吟吟地用手腕把陶小山还在滴水的额发拨到一边,“还是得多吃肉才行啊陶陶山。”
  陶小山在李尧嘴里已经变成山山小、陶陶山,一共就三个最普通的字,李尧每次都能翻新出花样,乐此不疲。
  一顿饭的功夫,陶小山呆愣愣地被喂了很多饭,吃到天都快要黑了。
  此时是五月下旬,天气不冷不热,蚊子还没有出没,正是好时候。
  两人顺着那条油漆路溜达,不远处是村集体的地,长着大片青麦子,在昏暗的橙红天际下泛着细细的波浪。
  陶小山想到了小枫林的麦田。
  “尧尧哥。”
  李尧转过头,“嗯?”
  他的眼睛里总是含着笑,陶小山面对这双眼睛有了开口的勇气,“尧尧哥,你什么时候有空的话,我们去小枫林看看,诸葛菜……要开完了。”
  他身后的麦田浮动着,从后倒向前,四周沙沙响,是麦子挤挨,杨叶翻飞。
  紧接着两个人的头发被风吹乱。原来是先看到风听到风,再感到风。
  彼时他们两个都未曾意识到不止是风,还有别的什么,当感受到它存在的时候,它已经吹倒了身后的那片麦田。
  李因眯起眼睛:“好啊,我们去小枫林。”
  ——
  两个人约好早上八点钟集合。陶小山单肩背着一个皱巴巴的书包,站在路边等李尧。
  他的头发长了,发尾稍卷曲地堆在颈边,平时他就在路边露天剪一块钱的头,但最近理发的老太太流窜到别的区域巡剪,很久没见到人影儿。
  陶小山不可能花几块十几块进理发店,干脆就让它长着,干活的时候用那种封口的黄色透明皮筋半扎个小揪,颇有点新世纪酷帅摇滚青年的味道,可惜陶小山连什么是摇滚都不知道,也不感兴趣。
  摇滚身农民心的陶小山穿着一身崭新的地摊货,等李尧载他回小枫林。
  晨风吹得陶小山头发乱飞,远远望到一辆车驶过来,陶小山嫌耳边头发碍眼,随手塞到耳朵后面。
  虽然因为脸太冷从没有人敢当面跟他说过,他的长相其实是英俊的,锋眉长睫,鼻梁高挺,脸小却不尖,有恰到好处的棱角,所以即使头发长了也不会显得过分秀气,反而衬托得五官更加周正。
  但陶小山本人对自己的外貌没有过一分一毫的关心,在他眼里,自己和好看沾不上边,而李尧就算是剃成秃瓢儿也是天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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