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春莺 第123节

  为了不耽搁行程,沈为开隔着袖子牵着她的手,扶着她前行。
  二人疾行于暗沉沉的河道边,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泥里。
  天上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
  远处城头烽火腾跃,映着漫天碎琼乱玉。
  除夕夜,扬州城的百姓瑟缩在屋里、地窖内。
  没有烟花,没有团圆饭,只有地动山摇的战火,不绝于耳的喊杀声。
  *
  收复扬州的战况十分惨烈。
  虽说只是四万残军败将,但扬州富裕,粮草火药充足,士兵也都是精锐。从晌午开始,一直到入夜都未结束,久攻不下。
  祝无执率主力从正面进攻,吸引叛军主力注意。
  刘世率精锐由向导带路,沿后山险径潜入,突袭邵伯堰,焚其粮船,毁其水栅,制造混乱。
  北城门之下,神臂弓齐发,压制城头,士兵以钩索攀附云梯,强登北门。另有火炮轰城楼。
  一时火光冲天,映红天际。
  西门瓮城摇摇欲坠。
  扬州第二世家林氏,竟临阵倒戈,主动打开西城门,放周军入城。
  守城的叛军将领目眦尽裂,大呼叛徒。
  内外夹击,一时杀声震野,叛军仓皇。
  整个扬州城,陷入彻底的混乱与绝望的哀嚎。
  叛军久战罢敝,不堪再战,不多时便被死伤过半,许多叛军士兵丢下武器,跪地乞降,剩下的被尽数俘虏。
  亥时,城门大敞,满地血污狼藉。
  高府深处,正厅灯火荧煌。
  暖炉烘出一室融融暖意,博山炉口逸出最后一缕青烟,是上好的沉水香,缓缓消散。
  高逊端坐于主位那张宽大的紫檀交椅之上,身上是家常的深青色道袍,宽袍大袖,纤尘不染。
  他神色平淡,仿佛外面天翻地覆的厮杀,不过是茶寮酒肆里一段无关紧要的闲谈。
  指尖轻轻拂过膝头,看着座下低声啜泣的妇孺儿孙,波澜不惊的面容下,是滔天的不甘。
  出身微末,十年寒窗。
  同试者轻裘策肥马,某独敝衣蹑草履,然文章星斗,未甘折腰。
  此后平步青云,尚公主,为太傅。
  处心积虑筹谋了一辈子,竟栽在个毛头小子手中。
  更不用说,他没预料到,那个从未看在眼里的、看起来愚孝古板的旁支孙女高月窈,会在嫁入林氏后,有胆子暗中策反其夫,做了叛徒。
  林氏和周军里应外合,关键时刻开西门引兵入城。
  何其可笑。
  简直是耻辱!
  目光落在两个儿子身上,扫过他们身后面色惨白,瑟缩流涕的几个孙儿,高逊心头弥漫出一阵怆然绝望。
  他聪明一世,怎么生的都是蠢笨如猪废物?这是老天对他杀妻逼死女儿的报应?
  高逊站起身,缓步走到剑架前,“唰”一声拔剑出鞘。
  他朝二儿子招了招手,淡淡逸出几个字:“彦平,过来。”
  高彦平意识到亲爹要做什么,抖若筛糠,涕泗横流,瑟缩到妻子身后,不敢过去。
  高逊看了亲卫一眼。
  两个亲卫便走过去,硬生生把高彦平架到高逊跟前。
  高逊叹了口气:“彦平,做错了事,就要受罚。”
  “我们高家数百口人,还有那城内外的将士们,皆因尔疏忽而亡。”
  “你下去为他们赔罪罢……别恨爹。”
  说罢,他抬剑捅过去,鲜血溅到苍老的面皮上,他抬手,连同一道眼泪一同抹去。
  高彦平跪到在地上,仰头看着自己的父亲,吐出一大口鲜血,双目通红,“你…你逼死妹妹,还杀我。”
  “但愿…但愿下辈子…不要再做你的儿子……”
  他脸色青白,眼中最后一点光,彻底熄灭了。
  偌大的屋子噤若寒蝉。
  一刻后,府衙残破,昔日奢华煊赫的高府,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惨叫声由远及近,迅速逼近正堂。
  高逊的心腹将领们,有的面如死灰瘫软在地,有的则像无头苍蝇般试图组织抵抗。
  他的家眷们瑟缩在角落里,哭泣不止。
  不多时,大门被劈开。
  雪花裹着刺骨的寒风,和浓烈的血腥气涌入。
  高逊坐在主位上,纹丝不动。
  风雪呼啸,清冷雪光中,祝无执踏血泊而入,墨氅无尘,神色淡漠。
  他睨着座上老者,似笑非笑:“外祖父,倏尔经年,心安否?”
  *
  高家败得很快。
  王禀率轻骑出城,追亡逐北。沿运河、驰道清剿逃窜残部,绝其死灰复燃之机。
  祝无执着急寻温幸妤,并没有和高逊“叙旧”,而是直接命人以槛车囚广陵王及高氏百人,即日押解汴京,诏告天下其罪,听候发落。
  他亲自审问了舅舅高彦和,花了些手段,撬开对方的嘴,得知温幸妤白日就跟沈为开暗中离开扬州。
  祝无执浓睫微垂,慢条斯理擦拭指上血迹。
  他很庆幸温幸妤没受伤出事。
  但同时,他不免怀疑,沈为开将她带离城外,她是否自愿跟随,且准备趁机逃离他的身侧。甚至是……如另一封信上所言,准备伏杀他。
  一想到那两封信,祝无执心底就控制不住的翻涌起一股戾气。
  昨日晚上,汴京皇城司送来密信。
  言顺藤摸瓜,于尚衣局捉到个形迹可疑的宫女。
  严刑拷打下,宫女招认,温幸妤曾经暗中请求她,在衣裙里缝制过个不明显的夹层。
  皇城司按照宫女交代的,在这宫女城外的父母家中,搜到了温幸妤的一对耳坠。
  除了密信外,皇城司还把耳坠和宫女签字画押的罪状一道送来。
  祝无执细细看了那耳坠。
  确实是温幸妤曾经戴过的,而且是他从库房亲自挑来送给她的。
  他还记得,当时他问温幸妤为什么不戴,她说那天在亭子醉酒后,就不见了。
  当时并未多想,觉得可能是掉荷塘里了。
  如今看来……
  鉴于温幸妤数次费尽心思逃跑,祝无执对她本就有所怀疑。
  皇城司查出这样的结果,他对温幸妤的信任,从七分减少到了五分。
  而剩下五分……端看温幸妤会不会真的如信上所言,设伏杀他。
  昨夜祝无执看完信后,气血翻涌,时隔数月后,再次犯了旧疾。
  这病症,自从他寻回温幸妤,就再不曾犯过。
  而仅仅因为疑心温幸妤背叛他,便犯了病,且比之前都要严重。
  今日清晨,余症未消,但战事在即,他不得不吃烈药压制,强撑着指挥战事。
  晌午后,他压制不住杀意,不顾阻拦亲上战场,杀了许多叛军。
  温热的鲜血流淌过五指,飞溅上脸颊,他手指都因频繁的杀戮而控制不住轻颤。
  坐在马上,望着残肢断臂的场景,那翻腾的杀意被奇异地压制住,甚至缓解了浑身的碎骨锥心之痛。
  这是祝无执头一回,犯病时没有控制住自己,动手杀了那样多的人。
  当他平静下来看着自己的崩裂的虎口,和那一掌心的鲜血,竟然有一丝恐慌。
  他怕有朝一日,会如同今日这般,彻底失控,以至于误杀身边之人,包括温幸妤。
  夜空彤云密布,细雪如盐。
  祝无执看着高府的人哭嚎不止,被挨个押走,神色漠然。
  他压下纷乱的心绪,吩咐起后续事宜。
  关于此次叛乱,高氏心腹将校,助纣为虐者,祝无执命杨世增即刻验明正身,于扬州四门城楼,枭首悬竿,曝尸七日,以儆效尤。
  另有将领持叛军名册,按图索骥。凡负隅巷陌、据守残垒者,格杀勿论。要求三日内,肃清扬州全城。
  一项项安排下去,祝无执阔步出高府大门,下了最后一道旨意:“持朕‘胁从不问’赦令,晓谕城外溃散之兵。弃械归乡者,免死;执迷不悟者,视同逆党,由韩卿剿之。”
  此乃分化瓦解之策。
  说完,他翻身上马,带着曹颂等几十个亲卫,策马出城,亲寻温幸妤踪迹。
  *
  岁除雪紧,扬州郊野尽白。
  温幸妤的踪迹并不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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