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70节

  她刚站起身,就瞧见那说书先生手里的折扇“唰”地一收,众人都闭气凝息,没发出半点声响。
  “诸位不知,这位徐将军,三个月前还化名徐淮……”
  他忽然一拍醒木,“谁能想到,他竟是威名赫赫的定远侯府,徐家的小侯爷,徐闻铮!”
  “什么?”
  “徐闻铮?徐家不是早就因为通敌叛国之罪,被……”
  茶楼里霎时炸开了锅。
  说书人却早有准备一般,将装钱的匣子往案头一放,“莫急莫急!这桩天大的冤案,宣帝已下了罪己诏平反……”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拇指与食指轻轻搓了搓,“不过嘛,大家若要听这段秘辛,总得给点润喉的茶钱不是?”
  叮叮当当的铜钱如雨一般落进木匣。
  清枝怔在原地,袖中的手指早已掐入掌心。
  忽地又觉得,是自己的耳朵听岔了。
  说书先生嘴里那个威风凛凛的徐小侯爷,真是她认识的那位吗?当初她给他擦药时,他耳根还会泛红呢。
  待说书先生讲完徐闻铮的段子,茶客们终于心满意足地散了。
  清枝这才慢悠悠地从凳子上下来。
  日子还是一如既往的,一天天翻过去,表面瞧着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可清枝却渐渐觉察出不同来了。
  韶州城的官老爷一夜之间全换了,原先那些贪官被一一抄了家,搜出来的银子也没落到新官的口袋里,反倒铺在了城外头那段坑坑洼洼的,一下雨就泥路难行的路上,还架起河上的一座新木桥上,连街角那间漏雨的破屋子如今也改成了学堂。
  没*过多久,她听说广府那个作恶多端的提刑司也被查抄了,连同着那一串的贪官,全都下了狱。
  清枝听到食客们说起这些时,手上的动作一顿,心里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这世道,怎么转眼间就变了天?
  望香楼的东家和她谈妥了,再过两个月,他们一家就要回沈洲老家。等他们启程后,那酒楼就全盘交给清枝打理,往后她便是望香楼的新掌柜了。
  韶州城最近都在传,北境又传来捷报,徐家军扫平了荻国王庭,得胜的大军不日就要回京。
  韶州城的街上已经有人开始张灯结彩。
  她还听说,新登基的皇上觉得小侯爷与刚上任的宰相千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等大军回朝,就要下旨赐婚。
  谁知这么巧,新任宰的相正是林小姐的亲伯父。说起那位待嫁的堂姐,林小姐更是如数家珍一般,“我那位堂姐啊,生得跟画里的仙女似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单说那一手簪花小楷,谁瞧了都赞不绝口呢!”
  “听说这徐将军更是了不得,都说他相貌比画上的谪仙还要俊朗。等我回了京城,一定要趁着去喝喜酒时,亲眼瞧瞧这徐闻铮究竟能俊成什么样!”
  “我爹也说皇上这桩姻缘指得妙,真真是天赐良缘!”
  清枝手里的热茶猛的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在指尖也浑然不觉。她的心口突然像被针扎了一下,那疼便丝丝缕缕地漫开了。
  ……
  北境的风卷着沙尘,徐家军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回京的路。
  徐闻铮骑在马上,眉宇间凝着思量。熙王刚入京都,各大家族明里暗里都在观望,眼下局势未定,他必须尽快赶回去稳住局面。
  熙王打着“清君侧,除奸佞”的旗号进京,眼下还不能处置宣帝,他必须当众拿出那份先帝遗诏,才能堵上那些人的嘴。
  可他眼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办。
  忽地,徐闻铮猛地一勒缰绳,马儿长嘶一声,前蹄扬起,又重重踏回地面,在原地转了两圈。
  “你们先回京。”他转头对着身后的将士们说道,“我去韶州接个人。”
  亲卫营的铁骑立刻围了上来,“将军,我们跟您一起去!”
  徐闻铮没多话,扬鞭一甩,马已转向南边的岔路上。亲卫们不敢耽搁,纷纷跟了上去。
  谁都知道,将军心里记挂着韶州那位妹妹,日思夜想,片刻不敢忘。
  几日后,林小姐一家启程回京了。
  院里的桃花开得正盛,清枝剪了两支,带回了食肆里,插在对着大门的一个白瓷瓶里。
  “哟,这可巧了。”
  门口传来一声年轻男子带着笑意的声音。
  清枝一抬头,就见宋玉泽倚在门框边,手里也捏着一支桃花。
  这位宋先生去年刚中了进士,本该春风得意,走马上任,偏偏他的父亲一个月前刚刚过世,按制要回乡丁忧三年。他想着,闲着也是闲着,便在城里新办的学堂里当起了教书先生。
  他还未回城时,便见岭南水道上的听船夫们说起,韶州城的这家食肆味道极好,他便特意寻了过来。尝过几回后,发现确实名不虚传,于是他就渐渐就成了常客,与清枝也熟络起来。
  “今日怎么没去学堂?”
  清枝接过他递来的桃花,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花瓣,见桃瓣上还沾着一丝水汽,显然是刚折下枝头的,她便抬手,小心地插进了柜台上的青瓷花瓶里。
  宋玉泽笑了笑,走到她跟前,“今日休沐。”
  清枝点了点头,朝近处的一张方桌扬了扬下巴,“你坐着等会儿,我锅里刚炖上鱼粥。”
  “好。”
  宋玉泽点头,也跟清枝不客气,随手拉开了一根条凳,衣摆一掀,便坐了下去,动作熟稔得像回了自己家似的。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雷一般在耳边炸开。
  不一会儿,又在食肆门前戛然而止。
  清枝眉头一皱,放下手中的活计,抬脚出了门,只见一队铁骑肃然立在门前,威风凛然。
  三月的暖阳照在他们冰冷的铠甲上,依旧透着刺目的寒光。
  为首的将领摘下头盔,露出一张清枝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他声音低沉,“跟我回京。”
  清枝望着那张在梦里出现过千百次的脸,胸口突然像被翻涌的潮水狠狠撞击一下,闷得发疼。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他,可此刻心却跳得厉害,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着。
  下一刻,无尽的悲伤漫进她心里。
  回京?回去做什么呢?看着他和丞相的嫡女大婚,还是因他和那个新郎一样,因为无意间瞧见了她湿透的衣衫,为了“负责”将她娶进家门?
  清枝咬了咬唇,硬是把翻涌的酸涩强压下去,抬头对着马上的男子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我要嫁人了。”
  就这么一句,只见那高大的身影猛地一晃,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那个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厮杀至最后一刻都不曾变色的男人,此时眼眶骤然红得吓人。
  “清枝?”
  清枝闻声回头,瞧见宋玉泽站在身后。
  他的目光在徐闻铮身上扫过,又落回了清枝的脸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宋玉泽几步上前,不动声色地将清枝挡在身后,他朝徐闻铮拱了拱手,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强硬,“这位军爷,清枝不过是个姑娘家,若是有什么冒犯之处,我替她赔个不是,还请您高抬贵手,莫要吓着她。”
  第58章 定南乡(二十四)清枝这三年,过得好……
  徐闻铮一路快马疾驰,披星戴月,昼夜兼程。每到一个驿站就匆匆换马,连一口热茶都顾不上喝。
  他每日至多睡上一两个时辰,如今眼窝都陷了下去,下巴冒出青黑的胡茬。
  身后的亲卫们早已熬得睁不开眼,一个个在马背上东倒西歪,有几次差点从马背上栽下去,可徐闻铮就像不知疲倦似的,马鞭挥得极快。
  原本要大半个月的路程,他愣是咬着牙十日就赶到了。
  直到韶州城高耸的城门映入眼帘,徐闻铮才终于勒住了缰绳,胸口那股灼烧了三年的思念在这一瞬,突然凝住了。
  离得越近,他心跳得越厉害,此时掌心不自觉地攥紧了缰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三年了。
  清枝的模样在他梦里出现过千百回,可当真要见面时,他却莫名的有些发怵。
  可这份迟疑在心里转了不过一瞬,他便猛地一夹马腹,扬鞭疾驰,冲进了韶州城。
  马蹄声如雷一般在城里炸开,徐闻铮想要借着这股冲劲,把他心中那些翻涌的情绪全都甩在身后。
  此时天色还早,韶州城内行人不多,远远听见马蹄声,大家都避让在一边。
  行至食肆门口,徐闻铮猛地勒住缰绳,马蹄原地踏了两圈才堪堪止住。
  他抬头望着招牌,是清枝的铺子没错。可门窗都换了新的,漆色鲜亮,里头桌椅摆设也全然不同了。
  晨光透过窗棂,食肆里面似乎有人影在晃动,他喉结动了动,突然觉得这地方熟悉又陌生。
  一切似曾相识,又似乎恍若隔世。
  清枝抬脚迈出门槛的瞬间,徐闻铮呼吸都停了。初晨的阳光笼罩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
  三年光阴把她抽条了,身量高了不少,腰肢更显窈窕。原先还有些瘦黄的脸蛋如今白得像新磨的糯米粉,白白润润的,一头柔顺的乌发用一根木簪松松地挽着,垂下几丝散发,衬得颈子修长。
  最让他心头发颤的是那双眼睛,还是清水一般泛着光的,可眼尾微微上挑,褪去了稚气,透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徐闻铮喉结一紧,像是被人突然掐住了嗓子眼。往日里,他在阵前面对千军万马前都不曾变过的脸色,此刻竟有些局促起来。
  他挺直的腰背开始微微发颤,连握缰绳的指尖都不自觉地抓得紧紧的。
  徐闻铮只觉得满肚子的话突然被抽了个干净,脑子里也是一片白,半天愣是挤不出半个字。
  “跟我回京。”
  这话脱口而出的瞬间,连他自己都怔住了。
  干巴巴的四个字,透着几分仓皇。
  徐闻铮下意识地抿紧了唇,手心里不知何时已生出了一层细汗。
  他见清枝唇角弯起,可那笑意是浅浅的浮在面上,不达眼底。徐闻铮忽地胸口一阵闷痛,他记得,从前她对着自己笑的时候,杏眼会弯成一弯月牙,里头盛着的欢喜都能溢出来,亮晶晶的眸子里,全是他的影子。
  如今这笑却像水中的花影,美是美,却终究少了温度。他下意识地垂了眼,不敢再看,只觉得心口又沉又闷。
  “我要嫁人了。”
  这句话冷不防地,就像一把尖刀插进了徐闻铮的胸口,疼得他连呼吸都窒住了。
  那个陌生男人见他神色瞬变,竟下意识往前一步,将清枝半掩在身后,这个本该属于他的位置,如今却站着别人。
  徐闻铮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