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69节

  他问道,“是添作彩礼,还是嫁妆?”
  张钺沉默了许久,才低声答道,“彩礼。”
  清泉一听,他说的三件都不是什么麻烦事,挑眉问道,“就这?没了?”
  张钺点头,“没了。”
  清泉嗤了一声,对着他摆了摆手,“我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差事,走了。”
  说罢他转身便走。
  张钺站在原地,望着清泉的身影消失在巷角,他才慢慢迈开步子,继续往西市的方向走去。
  ……
  清枝手里的菜刀正剁着案板上的菜叶子,一刻也不得闲。
  忽听见城门口的钟鼓“当当当……”响了六下,这才惊觉已是巳时了。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心里想着,张朝怎么这个时辰还不回来?
  正想着就瞧见厨房门前的帘子被人一挑,张朝左手拎着五条草鱼,右手提着四块嫩生生的豆腐迈了进来。
  清枝眉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可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却悄悄落了地。
  还好,这人没像小侯爷那样,不声不响地就没了踪影。
  清枝撩起衣袖擦了擦手,问道,“怎么耽搁到这时候才回来?”
  张朝笑着回道,“今日集市上的鱼卖得俏,我一路寻到西市最末那家铺子,才挑着这几条。”
  清枝抿了抿唇没接话,接过他手中的鱼,转身就往水缸那边走去。张朝把豆腐搁在厨房的陶缸里,又折了回来,自然而然地接过清枝手里的活计,“我来。”
  清枝松开手,见张朝已经麻利地刮起了鱼鳞,刀背在鱼身上刮出“沙沙……”的声响,她便也不多言,转身往灶台走去。
  忙过午时,待店里的伙计收拾完碗筷和桌椅,店里总算得了片刻清闲。
  每到这个时候,清枝都会倚在二楼小间的窗边,看着滔滔不尽的江水,感受江风挟着水汽扑面而来,拂在她脸上。
  这时候的张朝最是心安。
  他喜欢不声不响地坐在清枝身后三步远的地方,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身上。
  日子如流水般静静淌过了三个月。
  每日晨起来食肆开张,暮色便锁门打烊,灶台里火苗跳跃着,蒸笼里腾起的热气裹着一阵阵饭菜的香气。
  这样安稳的日子,让张朝偶尔会坐在后院,望着天边的流云出神。
  他想,若是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多好。
  可就在某个普通的夜晚,一只灰鸽扑棱棱地落在了他的窗棂上。他解下鸽腿上的竹筒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下。
  张朝盯着信纸看了许久,他离开的日子,到了。他闭了闭眼,然后将信纸凑近烛火,看它渐渐蜷曲,烧成了灰烬。
  翌日,天色骤变,岭南冬日里罕见的暴雨,倾盆而下。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在了青瓦上,此时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显得格外冷清。
  清枝托着腮坐在二楼窗边,望着外头模糊的雨幕出神。
  张朝在她身旁坐下,两人就这样静静的呆着。过了许久,他才轻声开口,“清枝,我要走了。”
  雨声忽然变大,水珠溅落在了窗台上。
  清枝的睫毛轻轻颤着,仿佛没听见似的,依旧望着外头,张朝也没再说话。
  又过了许久,清枝才开口,声音极轻,“几时走?”
  “今晚。”
  “好。”
  清枝不再多话,默默站起身来,轻轻下楼去了。
  清枝早早关了食肆的门,又打发两个店小二回家去了。她钻进厨房,锅铲翻飞地忙活起来。郭大娘在一旁帮着择菜洗菜,时不时递个盘子递个碗。
  还未到饭点,桌上已摆得满满当当。红烧鱼,笋片汤,蘑菇炖小鸡,糖醋排骨……还有几样时令小菜,瞧着热气腾腾的。
  清枝擦了擦手,朝楼上扬声道,“下来吃饭了!”
  不一会儿,便听见木梯吱呀作响,张朝慢悠悠地下了楼。
  清枝说道,“先去洗手。”
  三人围着桌子坐下,郭大娘原想说些闲话暖暖场子,可刚起了个话头,就见清枝低头扒着饭,张朝也只闷声夹菜,竟没一个人接茬。两人的神色比这外头的天还阴沉。她筷子顿了顿,心里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这些日子她早瞧出了些端倪。清枝待这张朝,分明与旁人不同。这后生虽说才来三个月,可清枝待他,却如同认识了好些年。而且这后生往柜台前一站,哪怕穿着粗布衣裳,那挺直的腰板,沉静的神态,怎么看都不像个跑堂的。
  眼下这俩人一声不吭的,空气都快凝住了。
  郭大娘识趣地扒完最后两口饭,放下碗,“你们慢用,我去隔壁找张婶唠会儿嗑。”
  话音刚落,郭大娘已经拿了把油纸伞,抬脚跨出了门槛。
  外头的雨不知什么时候歇了,只剩屋檐还滴答着水珠子。
  清枝起身,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青瓷酒壶,是她前些日子新打的桂花酿。
  “喝点儿吧。”
  她将酒壶往桌上一搁。
  张朝取过两个空盏,将橙黄的酒缓缓注入,推了一盏到清枝面前,自己跟前也摆了一盏。
  他们酒喝得极慢。
  清枝突然开口,“你还回来吗?”
  张朝举到半空的酒盏顿住了。他盯着盏中晃动的影子,极轻地摇了摇头。
  清枝点了点头,一副了然的神色,两人再没开过口,只是一盏接一盏地喝着,直到酒壶见了底。
  夜更深了,烛火也渐渐弱了,清枝终于撑不住,双臂交叠着,趴在桌上睡了过去。张朝静静地望了她许久,才取了一件薄毯,轻轻给她披上。
  他转身出了门,夜风迎面吹来,凉意钻进了他的衣襟。
  隔壁的铺子还亮着灯,他叩开半掩的门,低声对里头的郭大娘说道,“清枝吃醉了,大娘你照看一下。”
  郭大娘立刻会意,她赶紧起身,提着裙子便匆匆往食肆去了。张朝跟在身后,却没有再进食肆,他立在原地,隔着门又望了一眼。
  烛光里,清枝的侧脸映着淡淡的红晕。
  他转身,沿着青石板路,一步一步往城门方向走去。
  此时,夜已深。
  初冬的岭南虽不比北方那般严寒,但风一起,仍透着几分寒气。
  他独自走着,步履不急不缓,此时四下寂静,周围没有半点声响。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个苦笑,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还是没能学会,该怎么好好道别。
  食肆里,郭大娘刚伸手要扶清枝起来,清枝却忽然问道,“他走了吗?”
  郭大娘抬头往外一瞧,门外早已空荡荡的,连个影子都没剩下,便点头道。“嗯,已经走了。”
  清枝慢慢坐直了身子,目光落在那空落落的街道,心里默念道,“大哥,如今我的酒量,可比从前强多了。”
  郭大娘瞧她这副模样,忍不住问,“既然舍不得,你咋不留他?”
  清枝站起身,眼里既没有遗憾,也没有执念,只淡淡道,“人各有路,强留不住的。”
  她知道他不擅长离别,于是用这种方式,让他走得好受些。
  郭大娘听得是云里雾里的,可转念一想,这丫头这些年经历了许多事,如今心思是越发通透了,便也不再追问。
  第二日一早,清枝裹了件薄氅便往望香楼去了。此时晨雾未散,街巷里还浮着些寒意,她却走得极快。望香楼的老板早先递了话,说今日有要事相商。
  刚踏进门槛,便见老板满面红光地迎了上来,他眼角的褶子都深了几分。
  “清枝姑娘,你可算来了!快请上楼。”
  二楼雅间里,炭盆烧得正暖。
  老板亲自斟了盏热茶推到她面前,茶烟热气腾腾的,衬得窗外刚露出的晨光都柔和起来。他知道清枝这姑娘性子爽利,便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清枝啊,你可有意接手这望香楼?”
  清枝接过茶盏,指腹贴着温热的瓷壁,却没喝一口,只抬眼等他继续下文。
  老板的笑声里掺着几分感慨,“不瞒你说,我原是沈州人。三十年前兵荒马乱的,我跟着爹娘一路逃到岭南,这才扎下根来。”他望向窗外,目光像是穿过了千山万水一般,“如今北境太平了,我想着该带爹娘的骨灰回乡了。”
  望香楼老板说着,又看了一眼四周,眼中浮起几分眷恋。
  “这望香楼,我苦心经营了二十五载,一砖一瓦都浸着心血。”他转向清枝,叹息道,“思来想去,唯有交到你手里,我才放心。我想,以你的本事,定能让它更上一层楼。”
  清枝这才喝了一口茶,随即笑道,“老板高看我了,我哪有这般雄厚的本钱?”
  “价钱好商量。”老板见清枝没有直接拒绝,他眼里的笑意更浓了,“我愿让利两成。若还不够……可分五期偿付,只是你得多给我三分利钱。”
  清枝没直接回话,只说道,“容我考虑两日。”
  老板也不多言,笑着跟在她身后,亲自将她送出了大门。
  清枝一路思量着,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忽然,一阵激昂的说书声从对面茶楼传来,引得路人纷纷驻足。那北地的口音浑厚响亮,穿透街巷的嘈杂,字字铿锵有力。
  她索性坐在了食肆窗前,双手托着腮,静静地听了起来。
  对面的茶楼,里里外外挤满了人,最外头那一圈还有人踮着脚朝里面张望。
  “北境三十三城,如今尽数收复!”说书人的醒木往桌上狠狠一砸,“那徐将军真乃天神下凡!半年前月黑风高夜,他一杆银枪如龙出渊,直破狄营!那阿契柯还未及拔刀,就被他挑落马下!”
  四下轰然叫好。
  说书人见众人捧场,更是声若洪钟,“如今徐家军乘胜追击,铁骑所向,直指王庭!”
  人群顿时炸开喝彩,几个热血汉子更是摔了茶盏,仿佛下一刻便要奔赴战场,与敌军来个你死我活。
  说书先生见众人听得入境,愈发来了劲头,“徐将军何止英勇无双?他更是谋略过人!”
  他声音陡然拔高,“如今徐家军已扩至二十万雄师,铁甲铮铮,战马奔腾!”
  醒木重重一拍,震得清枝耳膜轻颤。
  “诸位且看,不出三月,必叫那狄国……”说书先生拖长了音,忽地声如铁一般,掷地有声,“灰飞烟灭!”
  “好!”
  满堂喝彩,如雷鸣一般,几个站在后面的年轻后生,竟激动得直接站上了条凳。
  清枝起身,也跟在站在了凳子上,她倒是想瞧瞧这个北境来的说书先生,究竟是何模样。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