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71节

  他忽然觉得,这三年的光阴,已经在他和清枝之间划下了一道看不见的沟壑。
  他稳住身形,翻身下马,战靴刚踏在青石板上,正要上前,却被那陌生男子横跨一步拦住。
  “这位官爷。”那人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徐闻铮并不想听。他的视线一刻都不想离开清枝,只冷冷的说了一句,“让开。”
  他刚一开口,忽然觉得喉咙里泛上一股铁锈味。
  宋玉泽下意识地,又往清枝身前挡了半步,想将他和清枝隔开。
  “让开。”
  徐闻铮再次开口,眼里的威压全数显露,宋玉泽被震得说不出话来,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些人,仅凭一个眼神也能杀人。
  正当他愣神之际,徐闻铮的身后突然闪出两个亲卫,一把架住了他的胳膊,将他快速拖到了一旁。
  “没眼力见的东西!”
  一个亲卫压着嗓子喝道,“这是我们将军的亲妹子!”
  话音里带着三分傲气七分嫌弃,活像在训一个愣头愣脑的新兵蛋子。
  宋玉泽猛地噤了声,偷眼去瞧清枝的神色。见她面色如常,没有一丝慌乱,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只是他心里泛起了嘀咕,清枝从未在他面前提过,她有这么个兄长。
  况且眼前这位军爷通身的威压,分明是久居上位才能浸出来的气度,他自认为这几年有权有势的人也见了不少,可眼前这位,绝不是那些人能比的,更不可能是寻常人能扮得出来的。
  他忍不住又打量了徐闻铮几眼。
  这位爷虽然满眼血丝,下巴冒着胡茬,但那张脸却俊得晃眼。身上带着文官的清贵之气,不像一般武夫那样汗臭熏天,可骨子里又透着武将的精悍。
  怪的是,这两样搁在他身上,竟不显得别扭,反倒透出种说不清的和谐,像烈酒混了半盏清茶。
  “进来吧。”
  清枝撂下这句话便转身进了食肆。
  她刚一抬脚便想起灶上还煨着粥呢,瞬间脸色一变,拎起裙摆就小跑着进了厨房。
  徐闻铮沉默地跟在后头,目光一直追着那道忙碌的身影,清枝掀锅盖时被热气扑得眯了眼,她拿起木勺轻轻搅着锅底,就是不肯分给他半个眼神。
  徐闻铮的亲卫二十来号人,见自己的头儿进了食肆,便跟着呼啦啦全涌了进来。
  他们也不讲究,迅速四下散开,拖开条凳就坐了下去,眨眼间就把一楼挤得满满当当。
  有人翻着菜单嘀嘀咕咕,有人拎起茶壶自斟自饮,还有几个干脆往桌上一趴,转眼就打起呼噜来。
  徐闻铮的目光扫了过来,一个亲卫赶忙赔笑道,“老大,弟兄们这一路,着实累狠了,您行行好,容我们进来坐会儿喘口气吧。”
  清枝从厨房出来,瞧见满屋子横七竖八躺着的汉子,也没言语,径直往后院去了。
  她从鱼缸里捞出一条活鱼,刀背对着鱼头“啪”地一拍,鱼就不动弹了,紧接着刮鳞去鳃一阵忙活,然后拿回厨房,手起刀落间,鱼头鱼尾已经分了家。
  她将刀刃贴着鱼腹唰唰几下,鱼肉便均匀地片成薄片,浸在清水里漂着血丝。
  清枝手上的动作不停,姜丝切得又细又匀称,葱花也剁得碎碎的。待鱼片泡得发白,便捞起来往滚锅里一滑,盖上木盖时,锅里已经“咕嘟咕嘟”冒起热气来。
  片刻后,清枝揭开锅盖,热气“呼”地窜了上来。
  她拿筷子戳了戳鱼片,见肉色已经转白,便灭了灶火。抓了一把嫩绿的葱花往锅里一扬,姜丝跟着撒了下去,细盐也捻了些,最后点上两滴香油,那香气便浓郁了。
  她取了个粗陶大碗,木勺贴着锅边轻轻搅动,雪白的鱼片裹着米粥,一勺勺盛得满满当当。
  这香气飘出了厨房,眨眼就飘满了整个食肆。原本歪着,睡着的亲卫们突然都支棱了起来,一个个抻着脖子往厨房瞅着,望眼欲穿。
  徐闻铮见清枝要出厨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拦在她面前。
  谁知清枝抬手就往他胸口一推。
  这一推看着轻飘飘的,徐闻铮却猛地往后踉跄了两步才站稳。他瞳孔微缩,胸口像是被人狠狠揪住,一口气滞住。
  清枝竟然推开了他。
  这还是头一遭。
  清枝端着鱼粥从厨房出来,碗沿还冒着热气,“让让,挡道了。”
  她暗想道,三年不见,他怎么又窜高了?肩膀宽得能把她堵严实,往那一杵,原本就不大的厨房显得更局促了。
  外头的亲卫们一见鱼粥上桌,立刻呼啦啦围了上来,你争我抢地舀粥,碗勺一顿乱响。
  只有一个亲卫瞥见徐闻铮还杵在厨房门口发愣,以为他是饿昏了头,边吸溜着热粥边含混问道,“老大,您也来一碗?”
  话还没说完,亲卫手里的碗已经见了底。
  清枝看着这群汉子,一个个捧着碗呼呼吹两下,就埋头猛灌,跟饿狼似的,倒叫她气不起来了。
  一海碗的鱼粥转眼就被扫荡了个精光。
  有个少年亲卫抹了把嘴,对上清枝的目光,咧嘴一笑,“姐姐,还能不能再我添点?”
  清枝摇头,“锅里也没了。”
  少年亲卫眼里的光瞬间就灭了。
  这时,郭大娘挎着菜篮子迈了进来。
  “哎哟喂!”她眯着眼扫了一圈满屋子的军汉,脚下的步子硬生生顿住了,“这大清早的,咋跟赶集似的?”
  郭大娘眼睛往厨房门口一瞧,冷不丁就瞅见了徐闻铮。她心头一跳,这后生生得可真俊,虽一脸疲态,但还是跟画里走出来似的。
  可再细看就觉出不对劲了。
  那后生直勾勾地盯着清枝瞧,眼神跟丢了魂一般。清枝丫头倒好,自顾自收拾起碗筷,连个眼风都不往那边扫。
  怪了。
  真是怪了。
  郭大娘心里直嘀咕,这丫头平日里最是周到,今儿个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清枝忽地抬眼,直直撞进徐闻铮的视线里,“你们几时动身?”
  “今日就要启程回京。”徐闻铮见清枝终于肯理自己,虽然喉咙发紧,还是赶忙应答。
  这十日已是硬挤出来的,如今归期迫近,路上半刻都耽误不得。
  可清枝这副模样,半点没有要跟他走的意思。向来从容不迫的他,眼下居然一点法子都没了,又想起她说要嫁人的话,顿时像有人拿刀子往他心口上剜。
  清枝在听见他的回答时,转身走进柜台后头。案头那枝桃花开得正盛,繁茂的花瓣恰好遮住她发红的眼角。
  不声不响走了三年,竟只肯在这里留半日的光景。
  “你……”徐闻铮嗓音发涩,“大喜之日,择的是哪一吉辰?”
  “下月二十九。”
  清枝头也不抬,随手拨弄着算盘珠子。这日子是不假,正是她接手望香楼的大喜日子,眼下拿来搪塞他倒是正好。
  徐闻铮慢慢低下头,额前垂下一丝碎发,在眉眼间投下一片浅影。他盯着脚下的青砖,想说一句“恭喜”,可话还没到嘴边,心口就一阵一阵的疼,终究没再出声。
  清枝朝郭大娘招了招手,“大娘,来厨房搭把手。”
  “来了!”郭大娘进了厨房,将菜篮子往地上一搁,麻利地挽起袖子,跟清枝一起择菜洗菜。
  还没到晌午,厨房飘出的香味就勾得亲卫们坐不住了。
  几个机灵的主动进来端菜拿碗筷,边忙活边吸鼻子,“好香!好香!”用饭时更是赞不绝口,把清枝的手艺夸上了天。
  饭后郭大娘正要算饭钱,清枝一把按住她的手,转头对徐闻铮说道,“这顿算我请的。你们吃饱了就早些上路吧,别耽误了回京的要紧事。”
  徐闻铮僵在原地没动,眼圈红得吓人,像是要把这一生的泪都憋在眼眶里。
  清枝只瞥了一眼,胸口便堵得发慌,她何时瞧过小侯爷这副模样,她再也待不下去,转身快步上了楼,木楼梯被她踩得噔噔响。
  徐闻铮望着那抹匆匆消失身影,胸口像压了一块千斤重的石头。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头一回尝到这般无力的滋味,竟比刀剑穿心还要难受。
  郭大娘在一旁悄悄打量他,越看越觉得眼熟,她迟疑着开了口,“这位军爷,我瞧着,你似乎有些面善……”
  徐闻铮压下胸口翻涌的情绪,转头问道,“郭大娘,清枝这三年,过得好不好?”
  郭大娘一怔,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突然明白过来,她震惊了一瞬,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
  “不好。”
  她望向二楼空荡荡的楼梯口,眼里满是心疼,轻声补上一句,“她过得……很不好。”
  第59章 定南乡(二十五)绝不能让她嫁给旁人……
  三月里,江边的柳条早抽出了翠嫩的绿芽,风一吹便悠悠地荡着,梢头扫过江面,搅得那水纹一圈圈荡开。
  “秋娘没了。”
  郭大娘坐在河堤上,眼睛望着平缓的江面,声音低沉,“你走后没多久,她硬生生被人给逼死的。”
  见徐闻铮愣住,郭大娘接着往下说,“清枝为了给秋娘申冤,被那县令关在牢里足足半年。”
  “她刚从牢里出来那会儿,整个人都僵着,胳膊腿儿都瘦成了皮包骨头。”
  “好不容易缓过点劲儿,这丫头又一个人奔去了广府,在提刑司门口足足跪了半个月。挨了顿板子不说,硬是逼着提刑官答应替秋娘主持公道。”
  “这些事,她怕我担心,半句话都没跟我提过,全是我从旁人嘴里听来的。”
  说着,郭大娘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食肆,“这家店早先被砸得稀烂,如今也是才重新开起来没多久。”
  “为了凑够开店的本钱,她受的罪可不少。”
  “那时候她一日三餐不是就着咸菜萝卜扒两口饭,就是啃她试新菜时剩下的边角料。”
  “去年这个时候,天不亮她就拉着一车小桌椅去城郊的桃花林摆摊,夜里还得忙着备第二天的料,常常熬到后半夜。”
  “路上还遇见过泼皮抢东西,也被别的商贩指着鼻子骂过,说她抢了生意,白眼更是没少受。”
  郭大娘说到这儿,张了张嘴,嘴角颤抖了下,忽地就说不下去了。
  许久后,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浅声说道,“幸好,她总算熬出头了,如今的日子,倒是一天比一天强了。”
  她见徐闻铮半天没吭声,于是转头看向他,却见他早已背过身去,那宽阔的肩膀微微垮着,像是被什么东西压沉了些。
  郭大娘看他这模样,也不好再多说,便慢慢撑着河堤站起身来,手在发麻的腿上捶了两下,脚步有些蹒跚地离开了。
  徐闻铮第一次顾不得世家公子的端仪,后背重重撞在树干上,他弯着腰,手死死按住胸口,疼得整个人都快要蜷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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