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65节
当年旌国开国时,太祖萧若山就是这般许诺徐家的。后来诺言成空,徐家却始终安之若素。想来那满门忠烈,心里装的从来都是“天下太平”,倒是不曾在意过权势。
如今萧家的后人,竟又要将这空口白话拿去诓骗他人?
夜风拂过,孟清澜拢了拢衣袖,眼底的讥讽愈发的浓了。
翌日拂晓,孟清澜便以上山祈福的名头出了城。刚出了城,马车便静静地停在了山道旁,车帘半卷,露出她翘首期盼的侧脸。
晨雾渐散,山道的尽头果然转出一行人。
张钺一袭朱色官服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四名文官打扮的属吏,最后方跟着数十名墨衣侍卫。
马蹄声惊起林间鸟,顿时鸣叫声不断。
张钺一行疾驰而过,马蹄声如急雨一般,并未在孟清澜的马车前稍驻。
“保重。”
这两个字刚从孟清澜嘴里轻声吐出,那背影早已离她数丈之巨。
待那队人马彻底隐入山道的尽头,孟清澜才松开车帘,正色道,“回府。”
十日后,唐州城外的官道上扬起阵阵黄沙。张钺一勒缰绳,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城门,转头对着身后的众人说道,“我们今日就去会会这徐淮如何?”
“大人!”随行的礼部侍郎擦了擦额角的汗,忙劝道,“咱们连日赶路,仪容不整。不如先休整两日,再去拜会徐将军也不迟啊……”
其余官员纷纷附和,“是啊,这般风尘仆仆,实在有失体统。”
……
张钺的目光在众人期待的脸上扫过,又沉思了片刻,终于叹了一口气,说道,“诸位大人所言极是,是张某考虑不周了。”
到了驿馆,待众人散去更衣,张钺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军营的方向。
张钺想起徐闻铮还蒙在鼓里,既不知他是御史中丞,更认不出他现在的脸,他的嘴角便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暮色时分,张钺已换上了一身粗布军服,借着郭家军换岗的间隙,身手敏捷地混入营中。
此时大营内,篝火已燃,士兵们列队整齐,刀戟映着火光,一派肃杀之气。
新兵营里尘土飞扬,徐闻铮刚结束了一场新兵试炼。他随手将长枪掷给亲卫,枪身在半空划出了一道银亮的弧线。
“今日就到这里。”
新兵们还保持着列队的姿势,只是胸膛都在剧烈起伏,有几个年纪小的已经撑着膝盖,直不起腰来,猛喘着粗气。
“末将还想一试!”
张钺从人群中缓步走出,朝徐闻铮拱手一礼,“将军,末将想试上一试。”
徐闻铮点头应允,伸手朝他勾勾手指,“来。”
话音未落,两人已空手对起招式来。
两人你来我往,招式干净利落,身法敏捷,又尽显各自的风骨。周围的新兵们看得目不转睛,时不时发出惊叹之声。
“这是什么招式?”
“刚才那一招真漂亮!”
……
待切磋结束,徐闻铮拍了拍张钺的肩膀,赞许道,“底子不错,反应也快,是个好苗子。”
张钺低头抱拳,“多谢将军指点。”
徐闻铮带着亲卫,转身离开了新兵营。张钺站在他身后,细细打量着他。
三年光阴,那个曾经脸上还显露出几分稚气的少年,如今竟比他还高出半头。方才切磋时,触到他的腰腹紧实有力,虽不壮硕,但八块腹肌,一块不少。
如今,徐闻铮的面容已稚气尽褪,下颌线条愈发分明,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特别是那双眼睛,比从前更添了锐气,俨然有大将之风。
张钺正欲离去,忽被一兵卒唤住,“这位兄弟,将军有请。”
张钺随那兵卒穿过几顶营帐,来到徐闻铮帐里。
“将军,人已带到。”
“你先退下吧。”徐闻铮对着引路的兵卒道。
“是!”
兵卒抱拳应声,转身退出了营帐。
帐帘落下时,外头的喧嚣和热闹,也淡了几分。
帐内,烛火轻摇,徐闻铮抬手示意,“坐。”
张钺唇角微微微扬起,他随意地拂了拂衣摆才落座,姿态闲适却又不失礼数。
“祖籍何处?”徐闻铮斟着茶,递给他。
“阳山。”张钺接过茶盏,先嗅了嗅茶香,才慢条斯理地啜饮一口。
“来营中多久了?”
“今日刚到。”
徐闻铮笑了,他起身道,“带你去城里转转如何?”
张钺闻言轻笑,“荣幸之至。”
此时,夜还不深,两人骑着高头骏马,缓行入城。
徐闻铮给张钺介绍这里的风土人情,眉宇舒展,显然心情极为愉悦。张钺不时应和,也是一副闲情逸致。
两人寻了一家酒楼坐下。不多时,清冽又酒香四溢的陈酿,金黄油亮的烤鹅,并几样时令小菜便铺了一桌。
窗外河灯初上,喧闹又透着几分安宁。
“徐将军您尽管吃,不够再添。若有别的想吃的,随时吩咐。”
徐闻铮笑了,指着一桌酒菜,“掌柜的,就我们两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
老板连连摆手,“不多不多,您二位慢慢用,有事喊一声就成!”说完便带着店小二笑呵呵地下楼去了。
张钺笑着给徐闻铮斟满酒,“看来徐将军在唐州,很得人心啊!”
徐闻铮接过酒杯,忽地说道,“大哥,你还不打算说正事?”
张钺神色微顿,随即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我要是说了,你会应下吗?”
徐闻铮摇了摇头,“不会。可我又不知该如何拒你。”
张钺看向徐闻铮,神色多了几分认真,“所以我不打算开口。”他往后一仰,倚在窗边,目光扫过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忽然问道,“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徐闻铮也顺着张钺的视线往下看,“起初只是猜测,方才试探着喊你一声大哥,你应了。”他抬眼看向张钺,“真要确定,是你刚才问出那句话的时候。”
张钺笑笑,举杯,“好久不见。”
徐闻铮也笑了,“三年了。”他轻轻摇头,“我猜到你会跟来,却没想到你会以这个身份。”
天珺卫与朝臣,本该是毫不相干的两种人。若让张钺朝中的那些同僚知道,这个日日与他们上朝议事,把酒言欢的天子近臣,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天珺卫首领,不知该作何感想?
说不定酒酣之际,还会当着张钺的面,畅所欲言,痛骂天珺卫的种种不是。
“清枝……她还好吗?”
张钺突然问道,声音低了几分。
徐闻铮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我也两年多没见她了。”他抚着空空的酒杯,轻声道,“上月派亲卫去探过,她过得还不错。”
“如今她在韶州城东市开了间食肆,生意很是兴旺。”
张钺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又灌下一杯酒。
两人一直喝到深夜,店家也不上来催促。
窗外的华灯早已熄灭,唐州城的夜市渐渐沉静起来,烛火在桌前轻轻摇曳,映得两人脸上都带着微醺的红晕。
徐闻铮今日显然兴致极高,一杯接一杯,喝得畅快,连平日里总是挺得笔直的腰背都放松地斜靠在椅背上。
张钺起身下楼,大堂里早已没了食客,掌柜的正打着算盘对账,见他下来,连忙迎上来,“大人有何吩咐?”
“徐将军喝多了,劳烦找人送他回去。”
掌柜的满脸堆着笑,忙说道,“大人放心,小的这就安排人送徐将军回军营。”
说完便朝着后院吆喝了一声,立刻有两个伙计小跑着过来。
张钺站在客栈门口,夜风带着凉意拂面而过。
店家和小二小心翼翼地架着醉醺醺的徐闻铮出来,将他扶上早已备好的马车。车夫轻轻甩了了甩鞭子,马车缓缓从张钺身边行过,渐渐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他收回目光,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夜风拂过,带起几分酒后的微醺气息。
第二天,宣帝派来的使团发现张钺不见了,连个人影都找不着,活像凭空消失似的。
他们急急忙忙翻遍了整座城,四处打听,却连半点蛛丝马迹都没寻到。众人干等了三天,最后实在是没辙,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去复命。
一个月后,清枝的食肆刚开了门,就有个年轻男人不紧不慢地踱了进来。
清枝正对着账本,头也不抬,“客官,我们这儿刚开门,灶上还是冷的呢。”
那人走到清枝面前,声音清朗,“姑娘是这儿的掌柜?”
清枝这才抬眼。
来人一袭黑色长衫,身量挺拔,倒不像个寻常找活计的。她挑眉问道,“客官有何贵干?”
年轻人迎上清枝打量的目光,面容坦然,“你这儿可缺人手?”
清枝把账本往柜台上一搁,慢悠悠地,从柜台后面出来,走到年轻人跟前。
她微微仰头,目光从下往上一扫,这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黑衣利落,腰间束着一条宽腰皮带,衬得肩宽腿长的。她暗自撇嘴,自己站直了才勉强够到他下巴。
她双手抱胸,歪着头打量他,“你叫什么名儿啊?”
“张朝。”
他嘴角还带着一丝浅笑。
清枝挑了挑眉,“都会些什么?”
张朝低着头,眼里带着几分笃定,“掌柜的要什么,我就会什么。”
清枝轻哼一声,“行,那就留下来打杂吧。工钱日结,一日三十文,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