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66节
“行。”
他答得利落,半点不拖泥带水。
清枝拿起一张抹布塞进张朝的手里,又朝堂内努了努嘴,“那先把这几张桌子擦了。”
“好。”他二话不说,将手里的抹布对折,挽起袖子就动起手来。
张朝三两下就拾掇完了桌椅,一抬头,瞧见清枝正坐在柜台上对账。她眉头微蹙,左手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右手捏着笔杆在账本上勾勾画画,时不时还咬着笔头嘀咕两句。
日头从门外透了进来,照得她耳边的碎发毛茸茸的,明明是个娇俏的小姑娘模样,又摆出几分老板的架势。
张朝凑近两步,歪头瞥了眼她鬼画符似的账本,忍不住笑了,“掌柜的,您这字儿怕是要练一练了,怕是只有你自己认得。”
清枝头也不抬,摆了摆手,“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横竖银子数目不错就成,管它好看难看。”
她说话间,笔尖上的墨点子溅到了账本上,她四处看了看,没找着趁手的纸巾或者旁的什么,索性拿起张钺的衣摆往墨点子那处粘了粘,“左右你穿的黑衣裳,瞧不出来的。”
郭大娘刚跨过门槛,眼睛就黏在了张朝身上,“哟,这位是……?”
清枝打断了郭大娘的话,一把拍在张朝肩头上,一脸得意之色,“我新招的伙计,手脚可利索了!”说着还指了指刚才被张朝收拾过的大堂。
郭大娘眯着眼打量,笑得意味深长,“是个挺精神的小伙子。”
最稀奇张朝的是两个店小二,这才不到一天的功夫,就跟牛皮糖似的黏着张朝,一口一个张大哥叫得贼欢实。
这日,清枝难得提早关门。
她咔嗒一声落了锁,将钥匙放进荷包里,转头瞧见张朝还站在檐下。街角老黄牛拉着板车慢悠悠的晃过来,稳稳停在了食肆门口。
清枝跳上马车,扬起下巴看向张朝,“你有地儿住没?”
张朝笑着,摇了摇头。
清枝将身子往旁边挪了挪,“上来吧,回家住。”
刚踏进院门,阿黄就撒着欢儿冲过来,这次竟然没有往清枝怀里扑,而是湿漉漉的鼻子围着张朝嗅个不停,突然“嗷呜”一声立起来,直往张朝怀里扑。
清枝皱眉,“阿黄,你尾巴快摇断了。”说完,清枝便转身往厢房走去,“我先去给你收拾房间。”
待清枝走后,张朝半蹲下,揉着阿黄的耳朵,亲昵地凑到它耳边问道,“阿黄,你说清枝有没有想我?”
第55章 定南乡(二十一)为何他要换个身份来……
暮色刚至,日头沉下山去,天边虽还挂着最后一缕霞光,颜色却已是淡如浅墨。
清枝坐在葡萄架下的秋千上,头搁在粗绳上,脚尖点着地,慢悠悠地荡着,裙角也跟着秋千的节奏轻轻摆动着。
张朝刚在后院冲了凉,换了一件灰麻的夏衫,浑身还带着井水的凉气。他走到前院时,正瞧见清枝倚坐在秋千架上出神。她眉头微微皱着,眼里的光彩也黯了下去,像是被什么心事困住了似的。
他心头蓦地一软,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
还没等他琢磨明白,自己这心头突然涌出的莫名心绪,清枝已经缓缓转过头来,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张朝只得把那点异样强压回心底,抬步朝她走去。
清枝伸手碰了碰他腰间还滴着水的头发,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这得何时才能干透?你也不擦擦?”
“无碍,习惯了。”
清枝催他,“你去拿块棉布巾子来,屋里有大块的,我给你擦擦。”
张朝转身进屋,取了条平整的,叠好的棉布巾子出来。他将棉布巾子递给清枝后,便直挺挺地杵在她面前,惹得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清枝抬头问道,“我胳膊有这么长?你去搬个矮凳来。”
张朝见她笑了,嘴角也跟着向上弯了些弧度。他转身走到檐下,拎了一张矮凳过来,往她脚前一放,便老老实实地坐着,还特意把头往后凑了凑,活像一只等着顺毛的大狗。
夜风拂过,头顶的葡萄叶便响起沙沙声,阿黄叼着晚饭时吃剩下的骨头过来,往地上一趴,就在清枝的跟前啃着。
清枝的指尖轻轻穿过张朝的发间,先是将他有些打结的发尾一点点梳开。
她的手法很细致,动作更是又轻又缓,生怕把张朝扯疼了似的。
张朝素来没什么耐性,可这会儿他却希望清枝能梳得再慢些。
夜风拂过他的脖颈,带着清枝指尖的温度,他感觉她不小心划过的指痕,有些酥酥痒痒的。
清枝梳理完他的发丝,又将棉布巾子覆在他的头顶,指尖隔着棉布巾子轻轻按压,让巾子吸去发间的水汽。
待头顶的发丝擦得差不多了,便拢起他耳畔散落的湿发,用棉布巾子细细裹住,双手交叉着轻轻一拧,几滴水珠就顺着布尾渗了出来,滴在清枝的脚边。清枝一节一节往下拧着,直到将发尾的水分也绞得七八分干。
她的指腹不经意间蹭到了张朝的后颈,触到一片微凉的肌肤。
做完这些,她顺手揉了揉张朝的发顶,将还有两分湿意的头发拨弄得蓬松一些。夜风徐徐拂过,将那半干的发丝轻轻扬起。
“好了。”
清枝话音未落,张朝便已站起身来。他身形高大,那双长腿蜷在矮凳前这么久,早就难受至极,可他硬是撑到结束,也没跟清枝说出半个难受的字眼。
他从清枝手里接过那块湿的棉布巾子,抬脚走到院门前,顺手将巾子搭在晾衣绳上,然后又走回来,准备继续坐在矮凳上。
清枝拦下他,说道,“你坐这儿来。”
说着她拍了拍秋千的另一边。
秋千微微晃着,她怕张朝坐得局促,又往边上挪了挪,空出一大块位置。
张朝老老实实地挨着她,刚一坐下,秋千顿时往下一沉,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清枝下意识地攥紧了秋千的绳索,却觉着这架子稳得很。
忽然想起,当初搭的时候她特意选了最粗的麻绳,木头桩子也埋得深,这会儿倒显出好处来了。
张朝和清枝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谁也没说话。
八月的晚风裹着白日里的暑气拂过脸庞,虽还有几分热度,但也比白日里温柔了许多。
天上的星星渐渐亮了起来,月亮悬在树梢头,洒下一片银辉。房子周围的蛙声虫鸣此起彼伏,倒衬得这夏夜愈发静了。
偶尔一阵风过,将张朝的发尾微微吹起。
张朝忽然出了声。
“记得小时候,一到这个时节……”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吃过晚饭时,我爹总要带着我出门捉蝉去。”
清枝看向他,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显出几分怀念的神色。
“那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出来捉蝉,法子还都不一样。”他抬头,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不过每回啊,就数我和爹捉得最多。”
清枝眼睛一亮,身子不自觉地往他那头倾了倾,“是有什么巧法子?”
张朝瞧她这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我们那杆子头上啊,偷偷抹了面筋,往蝉的翅膀上一碰就粘下来了。”
清枝一听,眸子更亮了,连声调拔高了些,“家里正好有面筋!杆子要挑什么样的?可有什么讲究?”
“这么着急?”张朝仰头看她,嘴角噙着笑,“今晚就要去?”
清枝重重地点头,“我可从来没试过这个呢!”
张朝一听,二话不说直接起身,从厨房抄起一把柴刀就往外走。没过多久,就见他拎着一根直溜溜的竹竿回来。
他刚走进院门,便对着清枝说道,“面筋和竹笼备上了吗?”
清枝一听,拎起裙角就往厨房跑。从灶台旁边的柜子里翻出一个竹笼,又舀了满满一勺面筋装进瓦罐,临出门时还不忘摘下一盏灯笼。
清枝原以为他会不耐烦,谁知走到院门口时,张朝仍静静立在那儿。夜风拂过他的衣襟,竟然透出几分闲适的意味来,半点不见焦躁。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不紧不慢地,并排往林子里走去。
此时月光又亮了些,清枝依稀能辨得清脚下的路。张朝顺手接过竹笼往腰间一挂,又将灯笼提在手里点燃,暖黄的光在渐浓的夜色中透了出来。
行至山脚,湿润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张朝用灯笼照了照前路,隐约可见泥地上泛着水光。“我走前头,你跟紧些。”
“昨夜的雨还没干透呢。”清枝说着,提着裙角紧紧跟在他身后。遇见不好走的坎儿,张朝会先踩稳了,再递手给清枝。
进了林子,张朝出手又快又准,杆子一扬一落,眨眼间就把蝉粘了下来。
那动作利落得很,粘下来的蝉往竹笼里一扔,手指顺势在面筋罐子里一蘸,杆头便重新抹了上面筋,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清枝总觉得,张朝的眼神和耳朵都敏锐得出奇,仿佛之前受过很严苛的训练一般。
她倒是什么都不用管,只跟在后头,不走落了变成。
两人一路粘了不少蝉,竹笼里渐渐热闹起来,扑棱棱的振翅声此起彼伏。
清枝心里头已经开始盘算着,等会儿回去用热油一炸,撒上一把粗盐,定是酥脆浓香。还要叫上隔壁的郭大娘,趁着这新鲜劲儿,一起尝尝这难得的野味宵夜。
她正想得美呢,冷不防地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后仰去。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一股力道猛地拽了回来。
张朝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上前,长臂一揽,就稳稳将她捞住了。
清枝只觉得忽地天旋地转,整个人便猛地撞进一个带着冷冽气息的怀抱。张朝的胸膛硬邦邦的,撞得她额头生疼。
张朝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清枝整个人便紧紧贴了上来。他的呼吸忽地一窒,低头望去,怀中的人睫毛轻颤,眸中还漾着未散的惊慌。
想必是真吓着了。
这一瞬,他忽然就明白了,那些总在心头绕来绕去的思绪,似乎终于有了出路。
清枝缓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她从张朝怀里退开半步,拍了拍脸,轻声道,“刚才没留神,踩滑了。”
她低头凑向张朝腰间挂着的竹笼,揭开竹笼的盖子一瞧,不由得眉眼弯弯,带着几分惊喜,“竟捉了这许多!”
说着她利落地合上了笼盖,“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吧。”
张朝也不多话,只将灯笼重新点燃递给她。清枝接过灯笼走在前面,他落后半步跟着。山间的小径上,一盏灯火缓缓朝山下移动。
这时,路边草丛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清枝心头一跳,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声音都绷紧了,“该不会……是有蛇吧?”
张朝闻言,环顾四周,“这山野间,确实会有蛇出没。”
清枝顿时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睁圆了眼睛望着声响处。
张朝见状,几步走到她身前,单膝点地蹲下,拍了拍自己的肩,“怕蛇咬的话就上来,我背你走。”
清枝犹豫了一瞬,还是向前挪了半步,小心翼翼地攀上了他的背。她一手环住他的脖颈,一手仍高高举着灯笼。
张朝的背宽厚结实,隔着单薄的夏衫,能清晰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那气息干净清爽,混着淡淡的桂花胰子香,是刚才沐浴后留下的味道。
夜风终于凉透了,清枝松开张朝的脖颈,指尖夹起他一缕发丝,轻轻滑至发尾,确认张朝的发丝已经干透了。
清枝解下自己发尾的粉色发带,指尖轻轻拢起他的头发。她想用牙咬住灯笼,却见张朝抬起一只手,“灯笼给我吧。”
清枝见他竟单手也能稳稳将自己托着,于是便放心的把灯笼递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