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64节

  他上前一步,“父皇,机不可失!儿臣认为,应当立即派使者前往唐州。郭鹏虎如今生死难料,万一他突然暴毙,我们连谈判的契机都没了。”
  孟相跟着进言,“陛下明鉴。熙王军虽暂时休整,但最多半载就能恢复战力。届时他们挟胜势直扑京城,后果不堪设想啊!”
  宣帝目光扫过二人,“那依你们之见,该派谁去和谈?”
  太子与孟相眼神一碰,同时躬身行礼。
  “全凭父皇圣裁。”
  “全凭陛下圣裁。”
  张钺见状,暗自冷笑,这烫手的山芋,谁愿意接?
  和谈之事,说到底是屈膝求和。去的人不仅要背负骂名,更会在青史上留下污名。
  太子离龙椅只差一步,岂肯自毁前程?
  至于孟相,孟清澜已立为太子妃,他如今可是未来国丈。何况赵皇后倒台,赵家势力被连根拔除,眼下这孟相的门生遍布朝堂,他岂会去冒这个险?
  寻常官员又不够分量,此人须得是朝中重臣,才有资格去和谈。
  宣帝沉思片刻,“信王和凌王,年纪尚小,且信王远在信州,凌王又从不参与朝堂之事,怕是难堪大任。”
  说着,宣帝看向张钺,“张爱卿,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张钺恭敬答道,“若陛下不弃,臣愿前往唐州,为陛下分忧。”
  宣帝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太子与孟相难掩惊诧,这烫手差事,张钺本可以置身事外,他为何上赶着接下?
  旁的不说,这和谈成败难料。
  若成,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若败,轻则身败名裂,重则要以死谢罪。
  这般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朝堂老狐狸们躲都来不及,他竟主动往火坑里跳?
  殿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许久后,宣帝深深看了张钺一眼,叹道,“张爱卿,朕便将这江山安危,托付与你了。”
  “臣,定不负圣恩。”
  张钺伏地三叩。
  他踏出大殿,夜风迎面扑来。
  眼下已是四更天了,外头夜色极浓,远处那一盏盏宫灯,随风摇晃,投下的光甚是浅淡。
  他眯了眯眼,心里默念道,“徐闻铮,我们又要见面了。”
  唐州军营里,徐闻铮的帐中还亮着灯。
  谁也没想到,熙王竟悄无声息地到了唐州。此刻他正坐在案前。
  帐内的烛火微微跳动,映着徐闻铮沉静的面容。熙王发现,近一年不见,徐闻铮的面容添了几分成熟冷峻,身形也精壮了不少。
  “所以,郭将军三个月前,便已去世了?”
  徐闻铮放下茶壶,神色如常地回道,“是。这些时日,军务文书皆由我代笔。”
  熙王并不惊讶,这几个月来,军中大小事务都由徐闻铮出面,郭将军连个影子都没露过,他心里便隐隐猜到了几分。
  熙王忽然笑了,“一直让你顶着个参将的名头,确实委屈了。”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待我回安庆府就下告书,封你为镇远将军,这十万人马,尽归你调遣。”
  徐闻铮挑了挑灯芯,语气轻缓,“熙王千里迢迢,不顾安危,从安庆府直奔唐州,怕不是只为了确认郭将军的安危吧?”
  熙王饮了一口茶水,“聪明如你,如何会猜不到我此行的真正目的?”
  徐闻铮当然心知肚明,熙王这是来问他做何选择的。
  如今,荻国各部落,为拥立各自支持的皇子,登上太子之位,争斗不休,眼下正是出兵收复失地的绝佳时机。
  另一方面,熙王军和宣帝的兵马刚结束一场鏖战,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无法起兵。而郭家军刚在与荻国的大战中得胜,势头强劲。
  若是他率军从北境直取京城,必定鼓舞熙王军的将士,令他们士气大振,熙王不出七日,便能登上大位。
  徐闻铮陷入沉思,沉默许久。
  熙王抬眼看向徐闻铮,见对方神色依旧平静,毫无波澜。
  当年徐侯爷被宣帝困在京城,至死都未能完成收复北境的夙愿,如今这机会就摆在徐淮的眼前。
  徐闻铮忽地出声问道,“那熙王是何决策?”
  熙王也不绕弯子,只说道,“京都定会派人来劝你投奔京都,我只要你保证,不会临阵倒戈。”
  徐闻铮闻言,眉梢微微一挑,“仅如此?”
  熙王将身子往后一靠,显出几分长途跋涉的疲累之感。
  “北境三十三城,是你徐家人的执念。我若强要你放弃,与宣帝当年将徐侯强困京都,有何区别?”
  他说着,忽然笑了笑,“京都迟早是我的,但收复北境的时机,错过这次,不知还要等多少年。”
  徐闻铮定定地看了熙王片刻,忽然举盏,“那便祝殿下早日问鼎登极。”
  两人以茶代酒,一口饮下。
  熙王起身,掸了掸衣袖,说道,“不必送了。”他走到帐门前,忽又停住脚步,侧过身子问道,“那封密信,究竟要等到何时?”
  徐闻铮仍坐在案前,面色沉静,轻声吐出两个字,“快了。”
  夜风卷着帐帘翻飞,熙王盯着徐闻铮看了片刻,终是没再多问。
  他一把掀起帘子跨了出去,外头的亲卫早已备好快马。
  不多时,外头便响起了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徐闻铮听着渐远的马蹄声,思索良久,他在猜测,京都会派谁来和谈。
  他脑海里,忽地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第54章 定南乡*(二十)阿黄,你说清枝有没有……
  “徐闻铮都死了多少年了,父皇竟还对他念念不忘!”
  “我才是他的亲骨肉,我才是太子!论才学,论谋略,我哪一点不如那个死人?”
  ……
  孟清澜推开门,入眼便是满地狼藉,太子掀翻了案几,杯盏碎了满地。她瞬间明了,萧翊这是又发作了。她眸光淡淡一扫,身后的奴仆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萧翊抬头,正对上孟清澜的视线。
  只见她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早就见惯了这番场面。
  他忽然想起,这确实不是头一回在她面前失控了。
  萧翊强压住火气,声音放软了几分,“清澜,你怎么来了?”
  孟清澜抬脚跨过门槛,俯身扶起歪倒的小几,正要拾起一盏碎了的瓷片时,萧翊上前,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这些让下人来。”
  他顺势将她拉起,不由分说地,带着人往外走。殿外候着的奴仆们齐刷刷地低下头,听见太子沉声吩咐了一句,“收拾干净。”
  “是。”
  众人齐声应了一句,却没人敢抬眼看一眼。
  孟清澜嫁入东宫才两个月,本该是新婚燕尔的时候。可对着太子,她总是提不起劲儿来,就连夜里亲近时,脑海里浮现的,还是那个人的影子。
  这明明是她苦心经营多年才得来的太子妃之位。况且太子待她视如珍宝,若是放在旁人眼里,这该是天大的福气。
  她咬了咬唇,暗暗告诫自己,既然做了太子妃,就该收起旁的心思,好好侍奉太子才是。
  有孟清澜在身边,萧翊的怒气渐渐平复下来,甚至还有了闲谈的兴致。他提起昨夜与孟相一同说动了父皇,要派使臣前往唐州和谈之事。
  “和谈?”她抬眼看他。
  “不错,只要郭家军肯站在我们这边,我们便能联手歼灭熙王军。”
  孟清澜微微蹙眉,“可若是调走了郭家军,北境空虚,狄国大军趁机南下又当如何?”
  萧翊握住她的手,“放心,如今狄国太子之位未定,那几个皇子斗得正凶,一时半会儿腾不出手来犯边。”
  孟清澜低头思忖片刻,又说道,“若是这般……倒是个收复北境旧土的好时机。”
  “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江山。”萧翊的手轻轻捏了捏孟清澜的手背,柔声说道,“至于其他的,来日方长,总能寻到机会。”
  孟清澜轻轻摇头,“徐老侯爷过世,都快三十年了。”
  话音未落,萧翊的脸色骤变。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三十年光阴,北境故地,寸土未收。她分明是在暗讽朝廷偏安苟且,毫无进取之心。
  “清澜……”萧翊声音陡然转冷,松开了孟清澜的手,“你僭越了。”
  孟清澜立即低头,屈膝行礼道,“臣妾知错,望殿下恕罪。”
  萧翊此刻哪儿还有赏花的闲情逸致,他随手拂开挡在眼前的柳条,对着孟清澜说道,“今夜你父亲要来商议要事,不必等我。"
  孟清澜微微颔首。
  “我先去书房处理些公文。”萧翊说罢,转身便走。
  孟清澜在原地静立片刻,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才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独自往西边的回廊而去。
  夜色渐深,孟清澜见萧翊迟迟未传晚膳,便命小厨房煨了一盏甜羹。她端着青瓷盏行至书房外,正欲推门,忽听得里头传来对话声。
  “依岳丈看,张钺此去能有几分把握?”
  孟相沉吟道片刻,说道,“若单是劝降,至多一成。若加上陛下的罪己诏,或可提到三成。但若许他共治江山……”话音顿了顿,“当有七成把握。”
  孟清澜的手猛地一颤,手里的瓷盏差点滑落。
  她转头,指尖轻抵唇边,朝身后的丫鬟摇了摇头。丫鬟会意,主仆二人提着裙角,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院落。
  行至回廊转角,孟清澜忽然驻足。
  她仰头,只见檐角外的天空,挂着一轮明月,那抹清冷的月光,正好照着她唇边那抹若有似无的讥诮。
  江山共治?
  呵,这种陈词滥调,竟也值得他们故技重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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