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53节
男人眼神骤冷,目光如刀,直刺过来。
徐闻铮不躲不闪,反而笑了笑,“你肯来见我,就是打算回京了。”
至于怎么个回法,他故意没说透。
那人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指节在桌面上重重一叩,“你可知,这句话会给你招来杀身之祸?”
徐闻铮低头抿了口茶,脸上毫无惧色,“我既敢以口诀引你现身,便有自保的手段。”
“徐家还在时,曾收到过一封岭南来的密信。这封密信能助你登上大位。”他顿了顿,“只是眼下,时机未到。”
男子眼神锐利,“你到底是什么人?”
徐闻铮迎着这目光,平静回答道,“我叫徐淮,两年前徐家那场灾祸,我侥幸逃过。”
那人突然嗤笑一声,身子猛的前倾,一拳重重砸在几案上,“徐家世代忠烈,就算背着谋反的罪名,老百姓照样悄悄给徐家立长生牌位,你又怎会投入叛军?”
徐闻铮慢慢啜了口茶。
旁人不知,徐家要守的,向来都是旌国的百姓,从来不是龙椅上的那位。
徐闻铮将茶盏往案上轻轻一搁,他抬眼直视对方,眼底平淡无波,“清君侧,诛佞臣,这算哪门子的叛军?”
那人盯着徐闻铮的脸,忽然轻笑一声,“徐淮……”
他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你既然主动现身,就该明白,我绝不会让你活着继续留在韶州。”
徐闻铮低头,将唇边的苦涩掩去。从他瞧见那份密诏时,他便知道会有这一天。
他等了多少个日夜的时机,如今就在眼前,作为徐家的男儿,刻在血脉里的责任,他必须走上这条路。
无论前途如何,都是他的宿命。
徐闻铮问道,“首战定在何处?”
那人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叩。
韶州?
徐闻铮瞳孔骤然紧缩,指尖不自觉的收拢,在桌下紧握成拳。他沉声道,“不如选在潭州。”
那人眉头一皱,“为何?”
“潭州地处要冲,控湘江而扼南北。”徐闻铮的手缓缓松开,神色也恢复如常。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如今朝廷自顾不暇,潭州守备空虚。拿下这里,既能切断京都与岭南联系,又能确保粮草供应。”他抬眼直视对方,“此乃上策。”
那人静默片刻,眼底闪过一丝赞赏,“徐淮,若你不能为我所用,此刻我该杀了你。”
徐闻铮神色不变,“我随你走,但需了却些私事。”
“准了。”
那人起身,背着手朝院外走去,“明日卯时,外头的弟兄会在门口等你。”
说完他的身影便逐渐隐入夜色之中。
徐闻铮静坐良久,桌上的烛火摇摇晃晃,忽地门外涌进一阵疾风,将蜡烛忽地吹灭,他才蓦然回神。
他缓缓起身,第一次步伐如此沉重,每一步都让他心力尽失,走出院门,敲开了隔壁郭大娘的大门。
郭大娘见他深夜造访,明显怔了怔,却也没多问,只是侧身让出了一条道,由着他进了屋。
徐闻铮单刀直入,“郭大娘是京城人士吧?”
郭大娘也不否认,只说道,“我确实是京城逃难到此处的,周至于旁的,我无可奉告。”
她在徐闻铮对面坐下,语气笃定,“你和清枝也是京城来的。”
“从你们第一次来这里瞧房子,我就听出来了,这京城口音,是藏不住的。”
郭大娘不光瞧出他们是京城来的,也瞧得出,他和清枝不是兄妹。
这少年当初虽病怏怏的,可那通身的气度,寻常人家是养不出来。清枝就更明显了,干活那利索劲儿,一看就是大户人家调出来的丫鬟。
徐闻铮也不多问,只说道,“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郭大娘不语,等着下文。
“你帮我照看好清枝,无论用什么办法,务必让她留在此处,哪里都不要去。”
郭大娘笑,“这我如何保证?腿脚长在她身上,她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徐闻铮抬眼,眼神肯定,“你定可以办到。”
郭大娘问道,“为何你不自己告诉她,若你说出这番话,清枝一定会听你的。”
徐闻铮摇头,语气坚定, “她一定会悄悄跟来。”
跟着他又是望不见头的颠沛流离,还随时可能丧命,他绝不能让清枝再次陷入危险之中。
就算清枝听他的话,乖乖留下,那傻丫头定会日日守着城门等他。可战场刀剑无眼,他此番离去,可能是一去不回……
想到这儿,徐闻铮不敢再细想下去,他说道,“作为报答,我替你报仇。”
郭大娘手指一颤,她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珠里迸出刀锋似的亮光,一闪而过。
徐闻铮早就瞧出,郭大娘在准备找山匪报仇,但是这帮山匪有本地的官员护着,因此她还未寻到合适的时机。
他从第一日进郭大娘的屋子时,便留意到郭大娘的家中,有硝石和硫磺的气味,那是制作火药必不可少的材料。
那时他便明白,郭大娘因为这才不与外人来往,听见清枝和徐闻铮是京城口音,更是避之不及,每次见着都故意做一副咒骂的姿态。
郭大娘的脸色阴沉了几分,语气有些怀疑,“就凭你一人?”
徐闻铮也不多作解释,起身时说道,“明日一早,我便会给你一个你想要的结果。”
话音刚落,徐闻铮已转身,缓缓踏入浓浓的夜色之中。
郭大娘望着徐闻铮远去的背影,心里更是笃定,这人绝非寻常的富家子弟。
天刚蒙蒙亮,郭大娘便下了床,她麻利地披上外衣,这几年来她还是头一回进城。虽说不太信那小子真能成事,可心里到底还是惦记着。
刚进城门,就听见满街都在议论,说是昨夜大庾岭烧红了半边天,盘踞多年的山匪窝让人端了个干净。
最骇人的是*那山匪头子,被人剐了千百刀,血淋淋地捆在一棵老树上,待天亮被人发现时才断了最后一口气。
“可算老天开眼!”
卖豆腐的老汉拍手称快,笑得脸上的褶子都深了几分,“那群天杀的,这些年可没少下山祸害人!去年老张家的闺女出嫁,硬是在半道被他们掳了去。”
旁边卖陶罐的妇人接了话头,继续说道,“可不是,后来那姑娘在崖缝里找着时……哎,造孽哟!”
卖早点的摊主也凑了上来,“何止啊,我刚还听说,王知州昨儿夜里,突然得了急症,暴毙了。”
“这急症来的及时。”老汉呵呵一笑,,“谁不知道他跟山匪勾搭着分赃……”
郭大娘木着脸从议论纷纷的人群中穿过,她表面平静,心里却翻江倒海一般。
她筹谋了这么多年,仇竟这样报了。
郭大娘原是京城内一官宦家的婢女,只因替另一个婢女说了句公道话,就被官家小姐的贴身丫鬟记恨上了,当时并未发难,转头找了官家小姐撑腰,给了她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她发卖给了人牙子。
那人牙子见她模样还算周正,转手又将她塞进了花楼。
花楼游船那夜,她咬牙跳进冰冷的湖水里,拼死游到岸边。一路要饭逃到韶州城外,饿得昏死在路边,是孩他爹把她背回了家。
那时她蓬头垢面像个乞丐,可那憨厚的猎户丝毫不嫌弃,日日熬粥喂她,才将她从阎王面前拉了回来。
后来两人悄悄拜了天地,还生了两个儿子。
谁知那年他进山打猎,就再没回来。
后来从别人嘴里听说,他猎着了稀罕的云豹,下山时被山匪撞见。那憨子死活不肯交出猎物,就被捆在山里的老树上,活活让野兽撕咬而死。
等她寻去时,只见树下散着几块骨头,连个全尸都没凑齐。记得他出门前还憨笑着念叨,若是运气好猎了云豹,定要剥了皮,给她做件暖和的袄子,省得她冬日里总生冻疮。
郭大娘买了厚厚一沓纸钱,又挑了最粗的蜡烛,来到那座荒草丛生的土坟前。
纸灰被风吹得打旋儿上了天,她一边拨弄着火堆一边低语,“孩他爹,仇总算给你报了。”
……
城北官道上尘土飞扬,徐闻铮正带着一队人马疾驰出城。
山道入口,已有一队人马在等着他们,领头之人正是昨晚到访的那位,只是他的脸上稍有愠色。
“我的人,你用着可还顺手?”
徐闻铮拉住缰绳,马儿便在那人的面前停下,他笑道,“果然是精锐之师。”
那人见状,也不好发作,只缓缓调转马头,厉声说道,“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说罢便扬鞭一挥,带着队伍卷起漫天黄尘,朝着北边,绝尘而去。
徐闻铮回头望向韶州城那斑驳的城墙,胸口突然像被谁狠狠攥了一把,疼得他呼吸都滞了滞。
最终他还是扬起马鞭,狠狠抽在马臀上,骏马嘶鸣一声,便冲向北方的官道,朝着前面的队伍追去。
徐闻铮暗想,清枝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了,食肆也经营得红红火火,就算没有他在旁边照应,那丫头也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若是这次他真回不来了,好歹,他给清枝挣下了一个安稳。
徐闻铮深深呼出一口气,他展开那份遗诏时,便料到会有这一天,可当真要离开时,心口却像被人生生剜去一块,空落落的疼。
……
清枝早上刚开了店门,客人便陆续进来,人人面露喜色。
她赶紧钻进厨房,一阵忙活。秋娘风风火火地闯进厨房,脸上笑得美滋滋的,仿佛得了天大的好处。
“清枝!你可知道,韶州城外那些山匪,昨夜叫人一锅端了!”
清枝正切着土豆,手忽地一顿,盘踞多年的匪患就这么清了?
她浅声问道,“难道是朝廷终于派兵了?”
“谁知道呢。”秋娘凑近,压低声音,“只听说带头剿匪的人,年纪不大,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清枝继续切着土豆,语气坚定,“那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可不是?这一晚上便把这个毒瘤清了,往后咱们这买卖可算安心了。”秋娘从竹篮里摸了块蒸糕,咬了一口,便打起帘子出去了,只隐约传来一句,“我先去前头忙活了,客人该等急了。”
清枝点头,继续着自己手里的活计,她不敢停下,因为一旦停下,她便会想起二哥。
此刻眼前又浮现二哥昨夜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