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54节
今早她特意寻了个由头回了趟家,想着给二哥送新蒸的枣糕,推门却见二哥的床榻整齐,连被褥都没展开,外袍也没换下。
清枝放下食盒,虽说以前二哥也有过这般一声不响,出门办事的时候,可今日她却心慌得紧,怎么都按不住,心狂跳不止。
许是因为,这几个月来,二哥总躲着她的缘故,才让她这般不安。
清枝闭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细细想来,二哥对她的变化,是从荷塘那晚开始的。那夜她失足落水,二哥把她捞上来时,衣裳湿透,贴在身上……
莫非是嫌弃她了?
这念头像一根刺,扎进她心里。
她咬着唇拿起菜刀,将案板上的土豆切得更快了。
清枝暗想,等二哥回来,她非得问个明白不可。
可这次,二哥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有回来。
半年后,潭州突然燃起烽火。宣帝的亲弟弟,曾经的熙王打着“清君侧,除奸佞”的名头,连破三城,朝着京都逼近。
后来北境的荻国铁骑踏破了望州城门,逃难的百姓纷纷南下,竟将韶州城也挤了个水泄不通。
清枝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在房间的墙上刻一道痕。今早数了数,歪歪扭扭的“正”字已有整整七十六道。
她突然怔住,原来二哥已经离开这么久了。
第47章 定南乡(十三)鸣冤(二合一)……
十月初,御花园的菊花开得正好。孟贵妃起了兴致,要在御花园的采华轩办一场赏菊宴。
京都城里但凡有些头脸的官家千金,都收到了帖子。到了赴宴这日,各家小姐们个个精心装扮,珠翠盈头,罗裙翩跹,坐着华贵的马车进了宫。
各家千金陆陆续续步入采华轩,银铃般的说笑声不断,倒比那满园的菊花还要娇美。
突然,外头的太监尖着嗓子喊了一声,“太子殿下到……”
采华轩里霎时安静下来。
小姐们个个红着脸低下头去,也有几个胆大的,偷偷抬眼往外头瞄了一眼,又慌忙用团扇掩面。
孟清澜挨着孟贵妃坐着,神色淡淡的,与周遭那些羞红了脸的姑娘们截然不同。她抬眼看着萧翊从园子那头走来,目光不躲不闪。
萧翊方踏入采华轩门槛,顿时响起一片莺莺燕燕的请安声。
“见过太子殿下。”
“见过太子殿下。”
……
小姐们起身上前,齐齐福身行礼,一个个低眉顺眼的。孟清澜正要起身,却被孟贵妃轻轻按住了手腕。
“你与翊儿自小一处长大的,何必来这些虚礼。”孟贵妃笑吟吟地说着,手上力道不轻不重,恰好把人按回了座位上。
萧翊在孟贵妃另一侧落座,随意地抬了抬手,“都起来吧,今日不过是赏菊闲聚,不必拘礼。”
“谢殿下。”
……
小姐们这才敢直起身来,三三两两回到座位上。
采华轩里很快又响起说笑声,只是比先前多了几分刻意,倒显得气氛更热闹了。
在座的哪个不是人精?谁不知道这场赏菊宴的用意。可偏偏一个个都要装出天真烂漫的模样,好似真的只是赴宴看花一般。
有几位小姐先前在宫宴上见过萧翊,那时他还只是皇子,如今身份不同,看他一眼都叫人心里发慌。
而那些头回进宫的小姐们更是手足无措,偶尔偷瞄一眼就赶紧低下头,手里的团扇都不知该如何放了。
太子萧翊生得与孟贵妃有七八分像。
他身形不高,但身材还算匀称,面容周正,虽算不得俊美,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到底是金尊玉贵养出来的,通身透着一股养尊处优的气度。
孟贵妃抬手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轻啜了一口,笑道,“翊儿,去替母妃折几枝开得好的菊花来,回头摆在敏泉宫里。”
萧翊闻言起身,目光却落在孟清澜身上,“清澜不如同去?也好帮着我挑挑。”
孟贵妃立即会意,轻轻推了推孟清澜的手背,“你也去吧。”
清澜只得起身,规规矩矩地向孟贵妃行了一礼,“臣女去去就回。”
“急什么。”孟贵妃抿嘴一笑,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可得挑仔细些才好。”
待那两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的尽头,孟贵妃面上的笑意便渐渐淡了。她懒懒地扶了扶鬓边的金凤钗,“本宫有些乏了,你们且玩着。”
贴身宫女立即上前,小心翼翼地托住她的手臂。众小姐慌忙起身行礼,“恭送贵妃娘娘。”
直到孟贵妃走远了,采华轩里的气氛才真正活络起来。
小姐们互相递着眼色,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来,更有几个忍不住凑在一处小声嘀咕。方才还绷着的肩膀这会儿才彻底松了下来。
明眼人都瞧出来了,这太子妃的位置,分明是给孟家小姐备着的。她们这些来赴宴的,不过是来充个场面罢了。
京中人人都知道,太子属意孟清澜已久,孟贵妃自然乐见其成。
若是未来的皇后出在孟家,那才叫亲上加亲呢。
小姐们嘴上不说,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会儿赏花的兴致反倒真真切切地浓了几分,横竖都是来看个热闹。
孟清澜从侍女手中接过银剪,指尖轻轻拨开枝叶,寻到那枝开得最盛的墨荷菊。
“咔嗒”一声轻响,深紫色的花头颤了颤,那支墨荷菊便被孟清澜握在了手里。
她刚要转身递给侍女,萧翊的手已经伸了过来,“给我吧。”
他语气随意,却不容拒绝。
孟清澜也不推拒,将花枝递给了他,转头看向旁边的那丛菊花。这回她剪得慢了些,挑的都是花型饱满的绿芙蓉。
萧翊就站在半步开外,手里捧着花枝,倒像个专门伺候人的。
孟清澜将手里的花枝悉数递给了萧翊,然后将剪刀递还给了侍女。
萧翊忽然开口,“都退下。”
侍女们齐刷刷福身,陆续退开,园子里便忽然静了下来。
“清澜,你可愿嫁我?”
萧翊这句话问得突然,孟清澜倏地抬眼,正对上太子认真的目光。
孟清澜心下暗忖,她这些年处心积虑,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只要轻轻点个头,凤冠霞帔、母仪天下,都唾手可得。
可偏偏在这当口,她眼前没来由地晃过那个昙花园里,朝她伸出手臂的那个身影……
萧翊见她怔忡,以为是自己唐突了。他上前一步,急忙说道,“这些年我的心意,你应当是知道的。今日只问你一句,你可愿意?”
孟清澜睫回过神来,她低头福了福身子,声音轻浅,“婚姻大事,自然要听父亲的意思。”
萧翊闻言却舒展了眉头,只当她是女儿家的害羞。他伸手想触碰她的手臂,见孟清澜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他的手便停在半空,“好,那我明日就去寻舅父,问问他的意思。”
孟清澜一路沉默着随萧翊去了敏泉宫,略坐片刻便告退出来。
刚出宫门,王湘珠和李绯就提着裙摆迎了上来,亲亲热热地挤进了她的马车。
孟清澜掀起车帘,恰巧瞥见张钺从马车前经过。
孟清澜指尖一颤,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如今的她,是太子妃人选,一言一行,都有人瞧着。若和别的男子接触,传出去,会落下一些口舌。
李绯眼尖,顺着那缝隙往外一瞧,正看见张钺的背影消失在宫墙拐角。
她轻轻“呀”了一声,“那不是张大人吗?”
孟清澜已经放下帘子,指尖微微收紧,脸上倒是瞧不出半点异样。她朝前头淡淡吩咐了声,“回府。”
马车晃晃悠悠地前行,王湘珠见孟清澜似乎陷入了沉思,于是起了个话头,“我这儿倒有件关于张大人的新鲜事。”
孟清澜忽的抬了眼,似乎从沉思中脱离了出来。李绯更是竖起来了耳朵,催促道,“快说来听听。”
王湘珠故作神秘,压低声音说道,“这两年给他送礼的京都高门不在少数,大部分礼物都退了回来,唯独我爹去年送的一对白玉手镯,他收下了。”
“什么,镯子?”李绯惊讶地睁圆了眼,“他又没有妻妾,瞧着也不像喜欢赏玩玉器的,怎会收下这个?”
想了想,她又问道,“那镯子可是有什么特别之处?”
王湘珠回忆道,“那镯子确实稀罕,白里透着一层薄薄的粉色,对着光看时,边缘能透出些微光晕。就像桃瓣的汁水浸在牛乳里似的。”
李绯不由得感叹道,“这般品相的和田玉,怕是世间少见呢。我还从未见过透粉的玉镯,一定极美。”
王湘珠掩嘴轻笑,“那对镯子可是我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来的,连我娘看了都眼馋。原以为会像其他礼物一样被退回,谁知张大人竟留下了。”
王湘珠忽然又想起来什么,继续说道,“我听说张大人府上收着不少女子用的稀罕物件,什么嵌着宝石的梳篦,南海珍珠的步摇……都是顶好的货色。”
“这就奇了。”李绯摇了摇头,“平日也没见他对哪个姑娘青眼有加啊。”
“保不齐是给未来夫人攒的聘礼呢。”王湘珠打趣道,“要不你去嫁他,那些宝贝可不都是你的了。”
李绯顿时涨红了脸,嗔道,“胡说什么呢!我才不急着嫁人呢!”
两人笑闹间,谁也没注意到孟清澜垂下的眼神微微闪了闪。
李绯红了脸,赶紧把话头转到孟清澜身上。
“要我说,今日太子殿下对姐姐这般上心,那太子妃的位置……”
王湘珠会意,立刻接茬,“可不是嘛。方才在采华轩,殿下那眼神就没离开过孟姐姐。”她说着往孟清澜身边凑了凑,“更难得的是贵妃娘娘也疼你。”
“殿下这些年对姐姐的心意,大家可都看在眼里呢。”
孟清澜唇角弯起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心头仿佛卡着一块石头,难受得紧。
明明之前的太子也是这般殷勤,可今日见他,心里却不自觉地在心里将他与那个人比量着。
只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硬生生按了回去。
此时护城河畔的垂柳已染上淡黄,韶州城里,空气中带着桂子香,清枝的食肆门前日日排着长队。
那些穿绸缎的贵人们常差小厮来订座。有时去得晚了,雅间没了,便见锦衣华服的管家们拎着雕花食盒,在灶房外头候着。
今日清枝算完账,合上账本时,瞧见秋娘看着店外发呆,以为她又在想王庭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