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52节

  这丹药他早有耳闻,服下后能让人精神焕发,病痛全消,实则是在透支元气。如今隆冬已至,他看着宣帝日渐憔悴的面容,不禁在想圣上还能否撑过这个寒冬。
  此时外头的爆竹声越发密集,人声鼎沸,想是快到子时了。
  张钺一杯接一杯地饮着酒。
  这半年来他替宣帝肃清了赵家大部分势力,圣上对他已是全然信任,再不见之前的猜疑之色。
  如今京都权贵见了他都要拱手作揖,暗地里送来许多奇珍异宝。
  那些金银珠宝都被他原封不动退了回去,直到他看见那对羊脂玉镯,莹润剔透,泛着温润的光。
  他想清枝一定会喜欢的,于是便留了下来。
  这一年来,张钺为清枝搜罗了满满一屋子的礼物。苏绣的团扇,南海的珍珠,万金难买的金丝布匹……每件都是他亲手挑选的。
  他想总有一日,他能将这些都送给她。
  ……
  清枝靠在徐闻铮肩头说着话,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徐闻铮轻手轻脚地将她抱到榻上,然后回到自己房中。
  烛火下,他掏出怀中的诏书,缓缓展开。待看清内容时,徐闻铮眼底忽地泛起寒光。先帝遗诏上赫然写着,当今圣上并非正统继位之人。
  徐闻铮盯着遗诏出了神,徐家当年定是知道皇陵有一件极重要的物件,却未必知晓这其中的惊天秘密。
  究竟是何人将这等动摇国本的机密,托付给了徐家,眼下还不得而知。
  徐闻铮缓了下心神,将遗诏缓缓卷起,放在了床下的暗格之中。
  徐闻铮思忖着,既然祖母特意留下那套认字的口诀,想必真正来取木珠之人必定知晓其中的玄机。
  翌日,他在韶州城的茶楼酒肆间,借着说书人,将他要传递的话,用那套认字的口诀编成段子传了出去。
  几个月来,韶州城依旧风平浪静。
  时间一转,便到了初夏,塘子里的荷花刚刚绽放,清枝便又起了做荷花小鱼干的心思。
  这次她改良了配方,分了香酥味和麻辣味,再配上她独家的茉莉甜浆冰饮,刚一推出,便在韶州城内大受欢迎。
  今日,这日头刚落,食肆里两筐小鱼干就见了底。
  于是秋娘和清枝一商量,秋娘继续在店里守着,清枝赶紧回家,准备明日的供应。灶房里油锅烧得正旺,她麻利地将小鱼干在油锅里迅速翻炒,忽然发现备好的荷花瓣又见了底。
  她将最后一锅小鱼干沥在竹筛上,鱼干泛着金黄的油光。
  然后拎起竹篮和镰刀往家门前不远处的荷塘走去,她围着荷塘转了一圈,这才发现最外围的荷花已被她前两日割了个干净。
  清枝放下镰刀和竹篮,卷起裤腿,踩着荷塘的边缘下去,镰刀刚勾住一朵开得正好的荷花,脚下突然一滑。
  冰凉的塘水瞬间漫过头顶,她拼命挣扎。阿黄在岸上狂吠,叫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
  清枝肺里的空气渐渐耗尽,耳边只剩下沉闷的水流声。她在水中奋力挣扎,手脚却像灌了铅般一直往下沉。塘里的水不断灌入口鼻,她的眼前开始发黑。
  突然听见“扑通”一声,一只有力的手臂环住她的腰,将她猛地托出水面。
  原来阿黄见她落水后起不了身,立刻箭一般蹿回家中。
  徐闻铮刚练完枪,汗还没擦干,就被阿黄死命咬着裤腿往外拽。他心头一紧,跟着阿黄奔到塘边,正瞧见清枝在水里挣扎,他连外衫都来不及脱,便直接扎进水里。
  徐闻铮摸索着抓住清枝胡乱挥舞的手臂,一把将人托出水面。清枝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死死搂住他的脖子,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咳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徐闻铮刚低头就瞥见清枝胸口的光景,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下。他慌忙移开视线,“踩着我的腿,先上去。”
  说着徐闻铮手臂猛的一用力,清枝能感觉到他手臂上绷紧的肌肉线条。
  她定了定神,借着他的力道往上攀,待她爬上岸,回头瞧见徐闻铮正背对着她。
  清枝见他迟迟不上岸,正欲开口询问,却听徐闻铮嗓音有几个分不自然的沙哑,“你先回。”
  说着徐闻铮脱下自己的夏衫,直直地递了过来,他的眼睛却始终盯着前方的荷叶。
  她接过湿漉漉的衣衫,忽觉胸前微凉,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内衫的系带不知何时松开了。
  “我……我先回去煮姜汤。”
  清枝赶紧站起身,将徐闻铮的衣衫盖在身上,转身就往家里跑去,镰刀和竹篮都顾不得了。
  徐闻铮直到听不见脚步声才回过头,他的身体依旧有些紧绷。他深吸口气,直接潜入水中,冰凉的塘水却浇不灭他心头那簇火苗。
  清枝手忙脚乱地褪下贴在身上的湿衣裳,赶紧换了件干净的粉色裙衫,她胡乱地用棉布巾子擦干了头发,便直接吹熄了烛火。
  躺在床上,她脑海里却浮现徐闻铮在水里紧紧托着她的情形。
  她下意识地裹紧被子,忽地想起,自己不也把二哥看光过么?
  这么一想,心里竟奇异地平复了些。
  倦意渐渐袭来,她迷迷糊糊睡去,全然不知徐闻铮在荷塘里泡了两个时辰才回来。
  第46章 定南乡(十二)从沉沦中清醒(二合一……
  三个月后,京都传来消息,说是宣帝病重,卧床不起。二皇子萧翊被立为太子,七皇子萧稹封了信王,即刻就要动身去封地信州。至于五皇子萧凌,封为凌王,准他出宫开府,不必再住在皇宫里了。
  徐闻铮坐在食肆二楼最里间的雅座上。
  窗外的日头正好,江风偶尔会扬起纱幔,阳光便拂在徐闻铮的脸上。
  外头那桌客人正议论着朝堂之事,话语断断续续地飘进他的耳朵里。
  “太子之位定了,这天下总该太平些了。”
  “可不是?咱们这些跑买卖的,最怕时局动荡。如今尘埃落定,生意也好做些。”
  “话虽这么说,可北边还在打仗呢,想起来心里总归有些不踏实。”
  “唉……要是徐家还在,哪轮得到那些蛮子如此猖狂?”
  徐闻铮捧着茶盏,久久没有放下。
  窗外忽地落了雨,雨丝绵密,浈江上逐渐雾气弥漫开来,没多久,远处的船影的轮廓都模糊不清了。徐闻铮望着这烟雨朦胧的江景,不知不觉间就出了神。
  往事如这江上的雾气般,渐渐漫上他的心头。
  自打记事起,他就常往宫里跑,宣帝那时候待他极好,常常手把手教他写字,下了朝还陪着他在御花园里练剑。
  记得有个夏夜,他们就在宣帝的寝殿中摆开棋盘,一局接一局地下,近侍李公公来催了三回,说是寅时已过,宣帝还舍不得放他走。
  还记得有一回练字练得乏了,他竟迷迷糊糊的,直接趴在御案上睡了过去。
  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躺在龙榻上,身上盖着金线织成的锦被。伺候的宫人说,是宣帝亲自把他抱上去的,还轻手轻脚地给他掖好了被角,临走时还特意交代宫人,不许催他下床,让他多睡会儿。
  他依稀记得,那个夜晚,他半梦半醒间,似乎听见宣帝轻轻叹了口气,那只温热的手掌落在他发顶,停留了片刻,声音压得极低,“若你是朕的亲儿该有多好。”
  那些年,宣帝夸他次数,竟比父亲还多。
  后来他渐渐大了,进宫的次数便少了。
  偶尔得了宣帝的召见,他总能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带着几分恍惚和怅然。圣上时常望着他出神,眼神却像是穿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人。
  后来徐家满门尽灭,只有他一人走出诏狱时,心里复杂的滋味,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至今想起来,胸口还隐隐发闷
  ……
  徐闻铮就这么坐着,直到雨停,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都未曾察觉。
  秋娘上来告诉他,店要打烊了,他才恍然回神,慢慢撑着桌子站起来,一步一步往楼下走去。
  楼下最后一桌客人刚结了账,秋娘正利落地收拾着碗筷。清枝倚在柜台边,低头拨弄着算盘珠子,如今的她,算盘拨的极好,柜台上燃起的灯火映在她的侧脸上,显得格外柔和。
  见徐闻铮下楼,清枝抬眼,对着徐闻铮笑得清澈,徐闻铮忽地心狠狠撞击了一下,他呼吸一滞,有些不自然地撇开了视线。
  这几个月也不知怎么了,徐闻铮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那个初夏的荷塘。
  想着想着,身上就莫名燥热起来,最难堪的是,某天夜里,他竟做了个难以启齿的梦,梦里他将清枝整个人托起,不管不顾地亲了上去……
  他猛地惊醒,心口突突直跳,浑身的血都像烧起来似的。
  那股燥热在腰腹间横冲直撞,他蜷着身子死死按住被褥,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可越是强压着,那股热流反倒越发汹涌,最后竟不受控地泄了出来。
  他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着,等那股劲儿终于过去,他个人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里衣湿漉漉地贴在背上,头发全都汗湿了。
  直到一阵夜风入窗,他才从这场沉沦中彻底清醒过来。
  自打那夜之后,徐闻铮见了清枝就浑身紧张。清枝倒是没瞧出异常,照常温温柔柔地同他说话,他却不受控的,总想起那个梦。
  有回清枝抬手想帮他整理衣襟,指尖不小心碰着他的锁骨,他竟像被火烫了似的,往后退了两步。
  虽说从未逾矩,可光是动过这个念头,就让他难受得紧,因此每当脑海里出现这个念头,他便默诵着徐家的祖训。
  食肆落了锁,清枝和秋娘两人走在前头,徐闻铮默默跟在后头。见她们有说有笑,徐闻铮的神色也舒缓了不少。
  快到家门口时,徐闻铮敏锐地觉察到,暗处有人盯着这边。他上前轻轻攥住清枝的衣袖,沉声道,“清枝,今晚你去秋娘家睡一宿。”
  徐闻铮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清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惊得睁圆了眼,见徐闻铮神色绷紧,到嘴边的疑问又咽了回去。
  她轻轻“嗯”了一声,走出几步又回头望了望徐闻铮,这才跟着秋娘进了院子。
  徐闻铮站在原地,直到听见秋娘家院门落栓的声响,他才转身往自家走去。
  推开院门时,他故意把步子放得重了些,推开堂屋的门,他拿起火折子,不紧不慢地吹燃了,将案几上的烛台点燃,对着暗处的人说道,“出来吧。”
  暗处传来一阵窸窣声,随即走出一个身穿粗布蓝衣的中年汉子。那人看着四十出头,衣裳洗得发白,可往那儿一站,整个堂屋的空气都沉了几分,自带一股威压。
  徐闻铮先坐了下来,然后虚抬了下手,“坐。”
  那人也不推辞,金刀大马地在他对面坐下。烛光映出一张风霜浸透的脸,两道目光刀子似的刮了过来。
  他打量着徐闻铮,“我当是谁呢,没想到竟是个还未及冠的少年。”
  那人的声音极为有力,吐字厚重,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徐闻铮倒了杯茶推过去,对方没喝,只是盯着他看。
  徐闻铮心里明白,这就是他一直要等的人,但他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情绪,只问道,“太子刚定,你怎么看?”
  那人眼神一沉,像要把徐闻铮的脸上盯出个窟窿。可徐闻铮脸上淡淡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呵。”男人冷笑一声,“我不过是个普通百姓,这天高皇帝远的,谁当太子关我何事?”
  徐闻铮看了他一眼,声音轻和却吐字清晰,“要是皇上有个万一,新帝一旦登基,你要办的事就更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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