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51节

  清枝挑眉,“怎么?这房契上写的可是你们主子的名号?”
  见两人没回话,她又继续说道,“若是秋娘强占了这宅子,他早该一纸状子告到衙门去了,何须派你们来做这等下作勾当?”
  秋娘此刻终于缓过劲来,她站直了身子。
  “滚!”说着秋娘抄起门边的扫帚就往两个壮汉身上招呼,“让他有本事就去告官!”
  秋娘见那二人仍赖着不走,转身冲进厨房,举着明晃晃的菜刀就走了出来。
  壮汉见状,也不敢多留,灰溜溜地出了门。清枝快步走到院门口,一把将大门紧锁。
  她与秋娘四目相对,两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清枝的后背都沁出了一层冷汗。
  秋娘身子一软,跌坐在条凳上,眼中的泪终于滚了下来。
  “二郎他半月前突发急症,才三日就去了。”
  话到此处她已哽咽难言。
  清枝默默递过一张帕子,轻抚着她颤抖的脊背。
  秋娘缓了缓又道,“那正房夫人嫌我出身低贱,连灵堂都不让进,我原想着等老大考取功名,他们兄弟就能认祖归宗,谁知……”
  “活着比什么都强。”清枝握着她冰凉的手,“你把两个孩子教养得这般好,已是天大的福分。”
  秋娘擦了泪,神色渐渐坚定,“这事先别声张。老大在外科考倒也罢了,若是让老二知道,怕是要打上门去。”
  “王家到底是有官身的人家,若闹将起来,吃亏的还是咱们。”
  清枝点头,手脚麻利地将翻倒的桌椅扶正,拾起散落的物件归位。收拾完后,她说道,“若是家里周转不开,不如来我的食肆帮忙?工钱我给你按月结。”
  秋娘闻言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随即又黯淡下来,“可我出身不好,韶州城里知道我的事的人可不少,我怕连累你被人指指点点……”
  “我不怕。”
  清枝提起篮子,“做生意就该堂堂正正,咱们凭本事吃饭,大大方方的就成。”
  秋娘怔了怔,眼角的细纹渐渐舒展开来,“成!明日一早我就来。”
  清枝点头,提着篮子出了秋娘家,她推开自家院门,只见小院静得出奇,二哥果然还没回来。
  她懒懒地搁下篮子,坐在院里的矮凳上。
  晚风吹得晾衣绳轻轻摇晃。
  清枝托着腮帮子,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院门。
  ……
  此时徐闻铮正策马疾驰在北上的小道上,马蹄扬起一路烟尘。
  暮色中,青色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狠狠一夹马腹,马儿吃痛,嘶鸣一声加快了速度。
  昨夜离开清枝的屋子,徐闻铮和衣倒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三岁时的光景。
  “祖母,这些字好生无趣!”他嘟着嘴,把字本推得老远。
  祖母便坐在他身侧陪他玩儿组字游戏,她温暖的手掌覆着徐闻铮的小手,带着他在乌木字盘上游走。
  “三字开。”
  只见苍老的指尖灵巧地拨弄,三个一组的小字便整整齐齐排开。
  “一跳尾,首在上,次在下……”
  祖母的指尖轻轻一挑,末尾的“人”字便灵巧地跃到了最前头。再将第三个字放在第二个字下面,剩下的字,也是这般依次排列。
  徐闻铮猛然睁眼,祖母的话语犹在耳畔,眼前却浮现出那块绢布上的字迹。
  灵白王处自心。
  那些字忽然活了过来,按着儿时的口诀自行排列组合,首字跳尾,次字移位。
  “皇灵息处”四个字赫然浮现。
  皇陵!
  这个念头如惊雷一般劈开迷雾。
  徐闻铮顾不得其他,他踏着夜色出了院门,一路上策马疾驰,所有的谜团终于要揭开了。
  第45章 定南乡(十一)初夏的荷塘,月色沉沦……
  清枝连着几天回家都没见着二哥。
  每回她急匆匆地推开院门,院子里总是空落落的,连个人影儿都没有。灶台上还摆着她试到一半的新菜方子,如今也没了兴致,索性搁在一边不管了。
  每天一回家,清枝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阿黄乖乖趴在她脚边。一人一狗就这么待到深夜,院子里渐渐起了寒意才会进屋。
  阿黄机灵,见清枝整日没精打采的,便变着法儿哄她。一会儿用湿漉漉的鼻子蹭她的手掌,一会儿叼根树枝来讨她扔着玩儿,尾巴摇得极快。
  清枝不由得叹了口气,院子空,她心里也空。好在白日里还有秋娘在食肆里陪着她。
  秋娘起初还惴惴不安的,生怕自己这样的出身让人瞧不上眼。谁知她天生一副热心肠,说话又爽利,反倒格外讨客人喜欢。那些走南闯北的商贩最爱跟她唠嗑,说她人实在。
  渐渐地,秋娘也放开了手脚,在食肆里忙前忙后,活像条鱼儿游进了水塘,自在得很。
  这天东家上门,秋娘热络地陪着说了半天话。等人一走,她就风风火火地冲到灶间,兴奋地说道,“东家说他们举家要迁去北境,正打算把这铺面卖出去呢!”她掩不住兴奋,“要不咱们把它接下来?”
  清枝和着手里的面团,问道,“开价如何?”
  秋娘伸出四根手指往清枝眼前一晃,“四百两。东家说了,若是咱们诚心要,还能再让一成。”
  她凑近些,掰着手指说道,“我刚才大致算过,按如今的营收,咱们顶多五年就能回本。”
  “让我想想。”
  清枝也动了心,她继续和着面团,浅声回道。
  秋娘笑,“成,那你回去和你二哥商量下,若是盘下,咱俩对半出。”
  清枝含糊地应着,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二哥这一走音讯全无,上哪儿找人商量去?
  半个月后,徐闻铮在荒草丛生的山头上站定,眯着眼打量对面的皇陵。
  徐闻铮脑子里那几道粗浅的墨线正跟眼前的景致慢慢重合,神道的大致走向,几处主要建筑的方位,虽说绢布上画得潦草,但关键之处都对得上。
  他夜里潜入皇陵,照着绢布上的路线提示,俯身摸索着墙根处的青砖,指腹突然触到一块边缘磨得发亮的砖石。他手腕一压,砖块应声而落,露出个暗格。里头静静躺着卷明黄色的绸缎,依稀还能瞧见上头盖着朱红的玺印。
  竟是先帝遗诏。
  徐闻铮呼吸一滞,随即将遗诏收入怀中。
  远处传来守陵侍卫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在神道尽头若隐若现。他迅速将青砖复位,转身隐入山林之中。
  他去年便答应过清枝,今年要陪她过个稳定年,于是他一路上换了三匹马,终于在除夕这天傍晚望见了韶州城的城墙。
  徐闻铮推开院门时,只见阿黄蔫头耷脑地趴在屋檐下,见他回来也只是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尾巴。他心头突地一跳,这除夕夜里,清枝能去哪儿?
  韶州城的街道早早就没了人影,各家铺面都上了门板。
  他一路疾行,来到食肆门前,却见两扇木门紧闭,门环上落了一层薄灰,显然有几日没开张了。
  寒风直往他领口里钻,他站在空荡荡的街口,忽地就慌了。
  他在城里转了好几圈,每条巷子都寻了一遍,最后只得先回家等着。刚推开院门,却见窗纸上映着暖黄的烛光,厨房里还飘出炖肉的香气。
  这时,清枝端着一道菜走出厨房,看见徐闻铮时,嘴角一勾,“方才去郭大娘那儿说了会儿话,回来瞧见院门开着,就猜是你回来了。”
  见徐闻铮不动,她又说道,“快去洗手,吃饭了。”
  徐闻铮喉咙发紧,垂在身侧的手攥了又松,最后只是低声应了一个字,“好”。
  他克制着自己,将内心的澎湃和思念全数按下。
  吃了年夜饭,清枝和徐闻铮坐在门槛上,听着外头传来的炮竹声。
  清枝悄悄往徐闻铮那边挨了挨,肩膀抵着他坚实的臂膀,她觉得这样的吵闹声格外踏实。
  徐闻铮忽然伸手替她拢了拢披风,清枝低头抿嘴笑了,瞧着地上两人的影子挨得极近。其实只要这样并肩坐着,清枝便觉得,眼下的日子是最好的。
  清枝开始絮絮叨叨地说着徐闻铮离开的这段日子发生的琐事。
  “你走后的第三日,食肆的灶台突然塌了一角,我和秋娘为了省银子,灰头土脸地修了一整天,最后还是找了个师傅来。”
  “王庭章秋闱结束后,托人来告诉秋娘,他要跟着下南洋的商船去做生意,秋娘托人打听,说他确实跟着南洋商船走了。”
  “王庭溪如今出息了,他又置了好些地,还雇人种菜,最近总来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估计是要找机会跟你再探讨一番种地的门道。”
  清枝似乎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转头看向徐闻铮,“我和秋娘把那铺子买下来了,家里银子也差不多见底了。”她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你不会怪我没和你商量吧?”
  徐闻铮认真地瞧着她,“你如今能当家了,是好事。”
  清枝重新靠上他的肩头。
  远处隐约传来守岁的更鼓声,她望向天空,浅声说道,“不知道张大哥这个年,过得如何。”
  京都城内,张府。
  张钺挥手屏退左右,独自坐在廊下。邻府的欢笑声混着炮竹声传来,越发显得这个院子冷清。
  他仰头灌下一杯烈酒。这酒烧得厉害,从舌尖一路灼到心口。
  忽地,又一阵烟花腾空而起,照见他孤零零的影子。
  往年大部分的春节,他也是这样过的,却不像今年这般,心里粘着一丝惆怅,怎么也挥不开。
  今日宣帝竟然召他入宫,张钺踏进大殿时,地龙的暖气扑面而来,皇帝半倚在龙纹榻上,案头的酒壶已经空了大半。
  “你说……”宣帝突然开口,嗓音沙哑,“敛秋她会不会恨我?”
  张钺神色一暗,却未出声回答,宣帝却突然撑起身子,浑浊的目光直刺过来,“朕在问你!”
  话音未落,宣帝已重重栽回榻上,再也没有动弹。
  张钺跨出殿门,唤来在殿外候着的李公公,低声道,“陛下醉了,你可要伺候仔细了。”
  李公公慌忙点头,躬身踏着碎步进了内殿。
  张钺便缓缓步下台阶。他最近听闻宣帝在服用一种叫回春丹的药丸,已有一年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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