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50节

  待张钺回到宣帝身侧时,满朝文武早已匍匐在地,额头紧贴地砖,连大气都不敢出。
  四皇子双手被玄铁链反缚在身后,直直跪在宣帝身侧。
  皇后跌跌撞撞地朝着宣帝的寝宫而来,高声呼喊着,“陛下开恩啊!皇儿只是一时糊涂……”
  宣帝垂眸看着脚下哭得肝肠寸断的皇后,眼中的寒意更甚。
  宣帝冷冽的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终落在张钺身上,“张爱卿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张钺立即单膝跪地,“微臣不敢妄测天意!此等大事,更不敢代圣上决断!”说完他的额头便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后背紧绷。
  宣帝忽然展颜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他缓步走到张钺身侧,亲手抽出张钺腰间的佩剑。剑尖轻挑,正指向四皇子的咽喉。
  四皇子口中勒着黑色的绸巾,面如白纸,眼睛里满是死寂。
  “陛下不可啊!”皇后死死攥住宣帝的龙袍下摆,“臣妾就剩这么一个皇儿……求您看在这二十几年的夫妻情分上……”
  皇后哭得梨花带雨,“赵家祖上为萧氏江山流过血啊!如今满朝文武,半数都受过赵家的推举……”
  皇后话音未落,宣帝手中的长剑已没入四皇子的心口。
  “皇儿!”
  皇后的嘶喊声响彻大殿,面如死灰地朝着四皇子爬去,再也顾不得皇后的威仪。
  宣帝将染血的长剑扔给张钺,“众卿且退下歇息罢。”话音刚落,他已负手抬步,朝着寝殿深处走去。
  群臣颤颤巍巍地起身,双腿发软地陆续退出殿外。偌大的殿堂只剩皇后抱着四皇子逐渐冰冷的尸身,恸哭声在深夜中回荡。
  张钺踏出殿门,仰首便望见一轮满月悬于天际。
  中秋团圆夜,竟是以这样的结局收尾,不免让人唏嘘。
  这是宣帝给四皇子布下的局。整个局,宣帝未曾向他透露过半分。
  张钺叹了口气,看来这天,要变了。
  他缓步来到后山,对着那片凌乱的昙花丛低声道,“出来吧,已经无碍了。”
  花丛沙沙作响,孟清澜缓缓站起身子。月光下的她狼狈至极,发间还挂着几片残花。那双眸子依然惊魂未定,唇瓣轻颤。
  张钺走出几步,发觉身后没有脚步声跟来。回首望去,见孟清澜仍站在原地。
  “为何不走?”他皱眉问道。
  孟清澜小声开了口,“腿麻了……”
  张钺折返到她跟前,伸出手臂,“扶着。”
  孟清澜迟疑片刻,才将纤纤玉指轻轻搭在他坚实的臂膀上,一步一顿地往前挪动。
  张钺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催促也不搀扶。
  孟清澜悄悄抬眼,见他侧脸如刀削般坚毅,下颌线紧绷着,却不见半分不耐之色。
  说来也怪,方才她还惊惶不安的心,此刻竟渐渐安定下来。
  第44章 定南乡(十)我背你回去
  食肆开张后,清枝逐渐忙碌起来。
  徐闻铮特意为她设计了一本记账册子,进项出项分得清清楚楚,连每日的收支计划都列得明明白白。
  清枝捧着这册子翻看,每一笔账目都像排兵布阵般整齐。她这个初掌铺面的掌柜用起来格外顺手,再也不用为算账发愁,每日盈亏也是一看便知。
  王庭章启程赴广府赶考去了,王庭溪忙完田间的农活,会拉着一车小菜去城西售卖,他总要绕到清枝的食肆来,有时捎带着几把鲜嫩的青菜,有时提着半篮子新挖的芋头。
  清枝虽忙得脚不沾地,心里却热腾腾的,越忙越有精神。天不亮她就起来张罗,有时夜深了还在灶前试新菜。看着食客们吃得眉开眼笑,那股子疲累就都化作了干劲。
  这日食肆打烊格外晚,清枝收拾完最后一桌碗筷,外头早已月上柳梢。
  徐闻铮候在店门外,见她落了锁,轻声道,“这个时辰,牛车怕是赶不上了。”
  清枝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抬眼望见长街尽头的点点灯火。
  “那咱们就走回去吧?”
  两人便踏着青石板路慢慢往回走,夜色渐浓,街边的灯笼一照,石板路上便浅浅的映着两人拉长的影子。
  清枝拢了拢被夜风吹散的鬓发,语气平淡,“望春楼的东家今日找上门来了。”她顿了顿又说道,“说是想买我那蜜酱鸭的方子。”
  徐闻铮侧过头,瞧见清枝微蹙的眉头,问道,“那你应下了么?”
  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显得他的问话格外轻。
  清枝摇了摇头。
  这蜜酱鸭的方子,是她整整两个月的心血。她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调配酱料,夜深了还在灶前反复试味。她记得小侯爷说过的话,这独门手艺是食肆的立店之本,不可轻易告诉他人。
  清枝抬手揉了揉酸痛的肩颈,“从前只当开食肆是摆弄锅铲的事。”说着她轻叹一声,“谁知道还要操心这么多门道。”
  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倦意,却又带着几分不服输的劲头。
  徐闻铮闻言轻笑,嗓音温润,“万事开头难,日子还长,咱们一样样来。”
  清枝刚要点头,却忍不住掩着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都溢出了泪花,脚下的步子也跟着晃了下。
  忽然,徐闻铮往前迈了两步,他单膝触地,右掌撑在青石板上,脊背绷紧了些,“上来。”
  清枝怔在原地,并未上前。
  “我背你回去。”
  徐闻铮见清枝不应,又轻声补了一句,声音比晚风还要柔和几分。
  清枝俯身贴上去时,徐闻铮的背透着令人安心的温度。她这才发觉,二哥的肩膀比之前宽厚了许多。
  夜风掠过耳畔,她悄悄侧首,打量着徐闻铮的侧脸,他脸上的病色已全部褪尽。
  她不由自主地收拢手臂,脸颊轻轻抵在他的肩头。徐闻铮走路很稳,每一步都踏得扎实。
  不知不觉,清枝便进入了梦乡。
  待徐闻铮踏入清枝房门,月光已爬上窗棂。他的动作极轻地将清枝放在了床上。
  晚风拂窗,带着秋夜的凉意。
  徐闻铮立在床边,目光掠过她睡得泛红的脸颊,最后停在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的肩头。良久后,他才抬手将薄被往上掖了掖,转身退出清枝的房间。
  清枝一觉醒来,窗外的日头已爬得老高,她慌忙撑起身子,这才发觉浑身酸软。
  昨日竟是累得睡过了头。
  匆匆披了件外衣下床,她踩着布鞋,推开徐闻铮的房门。
  只见屋内静悄悄的,床上的被褥叠得方正,连枕头也抚得平展。若不是床单上还留着几道浅浅的压痕,简直要叫人疑心这床榻整夜都无人沾过。
  清枝提着木桶,细细地给院里的青菜果树都浇过一遍水,又转到房子后面的篱笆墙,喂了鸡鸭。
  待一切收拾妥帖后,她擦了擦手,不由得想起了王庭溪。这些日子多亏他帮着照看外头的田地,让她省了不少心力。
  锁好院门时,清枝挎着装好酱料的篮子,径直往城里走去。
  正午时分,食肆里只稀稀落落坐了两桌客人。
  清枝端着茶壶给客人添水时,听见客人压着声音在聊天。
  “听说西边三州遭了蝗灾,颗粒无收啊。”一个商贩打扮的客人摇头叹气道。
  旁边的老者接话,“北境更不太平,战事吃紧,这几日城里粮价都涨了三成。”
  清枝将茶壶放好,又转身拿起抹布,在旁边擦着桌子。
  “昨日我京都经商的表哥回乡探亲,说四皇子被皇上亲手处决,皇后也被打入了冷宫。”
  “什么?那赵家怕是要重蹈徐家覆辙了。”
  “赵氏党羽遍布六部,若真要连根拔起,只怕京城要血流成河了。”
  “听说赣州那边更骇人,私铸官钱的案子牵扯出好几个黑矿场,听说他们抓壮丁去矿上做工,死了就往山沟里一扔,唉……造孽啊。”
  商人打扮的客人,又压低几分嗓音继续说道,“听说这个案子,和四皇子脱不了干系。”
  众人纷纷摇头叹息,“心肠如此歹毒,他死有余辜。”
  “慎言,慎言……”
  突然,食客们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许多。
  清枝将手里的抹布叠在一起,抬头望了眼门外,只见天边聚着灰色的云团,阴沉沉的,却始终没落下一滴雨来。
  她叹了口气,还是先过好眼下的日子吧。
  暮色初临,食肆里仅剩的三桌客人也陆续散去。
  清枝麻利地收拾完碗筷,瞧着天色尚早,便提早落了锁。这几日她总觉着二哥眉宇间凝着一股郁色,吃饭的时候,也经常出神。
  她挎着竹篮去了西市,挑了两尾活鱼,想着趁今夜做些热汤饭,两个人好好说说话。
  清枝路过秋娘家院墙时,里头突然爆出一阵激烈的争吵。她驻足细听,竟是两个陌生男子的粗粝嗓音在吼骂。
  忽然传来“啪”地一声脆响,惊得她心头一跳。
  那分明是耳光的声音。
  还未及细想,她的手已经推开了虚掩的院门。只见秋娘跌坐在一地狼藉中,半边脸颊通红,神色恍惚。桌椅东倒西歪,茶具碎瓷溅得到处都是。
  清枝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搀住秋娘的手臂,将秋娘从地上拉了起来。她刚低声问出一句,“他们是?”
  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上下打量了她两眼,“哪来的*小姑娘,少多管闲事。”另一个壮汉更是扬起手掌,恶狠狠地说道,“再不滚连你一块收拾!”
  清枝把秋娘护到身后,秋娘的脸上赫然显现出五道鲜红的指痕,嘴角还挂着血丝。
  秋娘眼神有些涣散,"他们是我二郎的大哥找来的打手,逼我交房契。”
  清枝神色一暗,冷脸扫向两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大哥逼弟弟的外室交房契的!”
  两个壮汉对视了一眼,笑着说道,“那短命鬼既咽了气,这宅子自然该归我们老爷处置!”
  清枝冷笑,“二位怕是不知道,秋娘的大儿子此刻正在广府应试。若是金榜题名,你们这两个逼死了进士的娘亲,怕是没好果子吃!”
  两个壮汉忽地一愣,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气势顿时弱了三分,“便真是如此,这宅子也该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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