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49节
孟清澜近来心中郁结,想着不如趁此散散心,便轻点了下头,“也好。”
苏刘两家小姐得了应允,眼角一弯,乖乖退回下首的席位去了。
孟清澜抬眸时,正瞧见张钺已在对面落座。他执杯向满座文武虚敬一杯,仰首饮尽时喉结微动,眼角已有三分醉意,引得四下一片叫好。
他忽觉对面似有目光追随着自己,抬眼望去,正撞上孟清澜来不及收回的视线。四目相对的刹那,孟清澜别过脸去。
孟清澜忽然想起那夜与张钺咫尺相对的情形,耳根不由得微微发热。说来这人倒守信用,当真将事情瞒得滴水不漏,保全了她的颜面。
这秋一过,她便要迎来自己二十二岁的生辰。若还不能给自己谋个好婚事,她以后的日子便更难处了。
外头的桂花香一阵浓过一阵,她却丝毫提不起兴致。
如今她尚能借着那“才女”的虚名,换得旁人几分青眼。
可这闺阁里的名声,到底比不得真真切切的如花容颜。这女儿家最好的年岁,还能经得起几番春秋消磨?
父亲既能将她当作笼络张钺的筹码,自然也能转手将她塞进别家府邸。她必须赶在那之前,趁着自己还能挑拣的时候,谋个称心的归宿。
她不禁暗忖,二皇子萧翊,与她从小便玩儿在一处,虽说她对着这位二皇子生不出什么儿女心思,可对方待她确是真心实意的好。
如今他府里正妃之位虚悬,连孟贵妃早年都曾向父亲透过结亲的意思。偏生父亲总盘算着要等东宫定夺,这一等,倒把她的大好年华都等消了。
四皇子萧谨乃中宫嫡出,偏生他母族势大,满朝高门半数都与赵家有姻亲。圣上这些年迟迟不立他为太子,明眼人都瞧得出,是怕他即位后,有外戚之危。
五皇子,萧凌,生母只是个六品昭仪,外祖家不过是地方上的清流门第。这位殿下在几个皇子之中,能力才干算是突出的,为人也较谦逊,只是圣上对他一直冷淡。
孟清澜正思量着,忽听见殿外侍郎一声长喝,尾音尤长,“陛下驾到!”
众人齐刷刷起身,又伏地跪下,“恭迎陛下圣安!”
“众卿平身!”
宣帝今日瞧着格外开怀,竟亲自挽着皇后的手踏入殿内。
“谢陛下隆恩!”
文武百官齐声应和,衣袖翻飞间已纷纷归座。侍女们趁机上前斟满琼浆,殿中又渐渐浮起一片笙歌笑语,好不热闹。
孟清澜起身时才瞧见,圣上身后跟着几位受宠的嫔妃,再往后,几位皇子按序而行。皇子中,被禁足半年有余的七皇子也赫然在列。
张钺瞥见七皇子身影的刹那,眼底倏地结了一层霜。
七皇子那副本就瘦削的面容,如今更显嶙峋,衬得他眉宇间阴鸷之气愈浓。中秋夜宴突然将禁足之人放出,圣上这步棋,莫非是要将那枚弃子重新摆上棋盘?
张钺这半年多来,与韶州那边断了所有联系。
一来是如今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二来他心知肚明,宣帝面上虽对他宠信有加,实则试探从未停过。稍有不慎,沈全方的下场,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可七皇子起复的消息,他须得想个稳妥的法子尽快递到徐闻铮手里。
书坊的一把火是他亲手安排的信号,只是不知那冲天的火光,可曾落入徐闻铮的眼里。
那书坊老板吝啬,竟将徐闻铮亲笔写下的《云笈随笔》直接装订,更不巧被个附庸风雅的商贾买去充了门面。几经辗转,最后竟落到了清泉手上。
他抬头,恰见一轮明月悬天。指尖不自觉地抚上心口,那里,一道护身符正贴着胸膛。
第43章 定南乡(九)中秋团圆夜,昙花下惊魂……
夜半三更,孟清澜和几个闺中密友提着绢纱灯笼,在皇家别宫的后山闲步,观赏昙花。月亮已经斜到西南角,夜风掠过树梢,带着秋夜的凉意。
孟清澜忽地想起,上次这般执灯赏花,还是她十六岁那年。那晚月色溶溶,她与三五才子佳人同游青溪,夏荷初绽,暗香浮动。
那时的她正当韶华,他们临水赋诗,一派闲雅风流。夜风掠过荷塘,荷叶轻晃,更添几分意趣。
孟清澜不由得轻叹一声,不过短短数载光阴,当初那个临水嬉闹的少女,便再难追寻了。
苏家小姐朝她遥遥招手,“孟姐姐,快些来。难得出来这一遭,咱们再往深处走走。”话音未落,她已被几个年岁小的姐妹挽着手臂往前带去。
那几只绢灯在夜风里轻轻摇曳,渐行渐远。
孟清澜唇边噙着浅笑,曾几何时,她也是这般活泼灵动。她继续闲庭踱步,忽见道旁一株昙花悄然绽放。那雪白的花瓣缓缓舒展,凑近些便能闻着几丝幽香。
昙花的绽放,在这寂寂深夜里,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柔美。
她抬眸想要呼唤众人,却见前方的几盏绢灯早已隐入夜色,杳无踪迹。孟清澜不由莞尔,这几个丫头,当真是脱了笼的鸟儿,转瞬便没了踪迹。
她不由地加快脚步向前追去。这后山圈在皇家别院之中,虽算不得广阔,但若真与她们走散,深更半夜的,到底不便。
孟清澜疾步转过山径,忽见前方数盏绢灯散落一地,绢罩或被夜风掀翻,或已燃起火光,她心头猛地一沉,慌忙上前查看。
方才迈出两步,绣鞋忽地绊着了什么,整个人险些踉跄跌倒。她皱眉,低头借着手里的绢灯细看,这一看竟然令她腿脚一软,苏家小姐横卧在地上,眼睛睁着,却没有动弹。
孟清澜踉跄着后退数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惊魂未定中发现几位姐妹全都横七竖八躺倒在地。
刘家小姐颈间一道细长血痕犹在渗血,将她月白的衫子染得猩红刺目。只见她双目圆睁,嘴唇张着,似是临终前要呼救,却永远停在这惊惧的神情里。
夜风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孟清澜只觉得喉间一紧,几欲作呕。她指尖微微发颤,轻轻探向苏家小姐的鼻息,已然气绝。
孟清澜活了二十余载,何曾见过这等骇人的场面?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
此刻最要紧的是速速离开,那行凶之人说不定就藏在这暗处,正冷冷地窥伺着她。
孟清澜浑身发颤,却不得不强行镇定,一步步往回挪动。她死死咬住下唇,连呼吸都放得极轻,耳朵捕捉着周遭每一丝风吹草动。此刻唯有寻得巡夜的侍卫,方能挣得一线生机。
说来蹊跷,这一路行来,竟未遇着半个巡夜的侍卫。孟清澜再不敢耽搁,转身疾步往回走。
就在她即将踏出后山地界时,忽见前方火光冲天,刀剑相击之声隐约可闻。几道黑影正朝这边疾驰而来,她不及细想,猛地扎进身侧的昙花丛中。
不出片刻,一队人便到了后山,正停在离她藏身之处不过两三步的地方。
忽然,刀剑之声近在耳畔。
只听“砰”的一声,似有重物栽在地上,不一会儿,鲜血便蜿蜒至她裙边。
孟清澜死死捂住嘴,又见一道黑影当头压下,直挺挺地倒在她眼前的昙花丛上。那张惨白的脸倒悬着与她四目相对,血腥气扑面而来,她浑身剧颤,腿脚一软,险些就要惊叫出声。
忽地,周遭的厮杀声戛然而止。
孟清澜强撑多时的气力骤然溃散,身子一软,缓缓向后跌坐,万籁俱寂中,只听见她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她忽地听见有脚步声渐近,每一步都似踏在心头。
孟清澜浑身猛地一颤,眼眸里满是惊惧之色,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她忽觉额前一凉,一柄利剑已抵住她的眉心。
她缓缓仰首,居然是张钺。
张钺抬剑的瞬间,孟清澜认命地闭上了眼,却不见他有所动作。
只听“铮”的一声清响,长剑归鞘。张钺声音低沉似铁,“有人行刺,你暂在此处躲避。”话音未落,人便转身离开,消失在夜色之中。
孟清澜怔怔地望着他离去方向。
……
张钺原本已经歇下,忽闻窗外传来窸窣的响动。他素来眠浅,加之耳力敏锐,立时辨出这是夜行人蹑足之声。
他双目突然睁开,有刺客。
一个翻身抓起月白色的外袍披上,提剑就往宣帝寝宫赶去。
张钺赶到时,只见宣帝寝宫已被黑衣人围得水泄不通,众大臣都被赶到了宣帝的寝殿外头,齐齐跪着。
他二话不说挥剑就冲了上去,单枪匹马杀入重围,硬是闯进了宣帝寝宫,一个箭步挡在宣帝身前。
张钺这才注意到,羽林卫居然没来护驾。
他略一思索,立即明白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反,再看宣帝神色镇定,丝毫不显慌乱,张钺心里顿时有了数。
恐怕这一切,早就在宣帝预料之中。
果然,就在他刚要抬手发信号时,宣帝突然一把按住他的手腕,“不急。”
不多时,四皇子便带着胜券在握的神情,缓缓踏入殿内。
“父皇,儿臣可算等到今日了。”
四皇子执剑逼近,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张钺见状,立即侧身将宣帝严严实实护在身后,准备随时搏杀。
四皇子眼神骤然一冷,“没想到张大人竟有如此身手,何不归顺于我?”
张钺冷声回道,“臣誓死效忠皇上,别无二心。”
四皇子既似惋惜又似赞赏,摇头道,“可惜了。”
宣帝缓缓开口,“今日你是要弑父?”
“父皇可知儿臣等这一日等了多久?”四皇子一剑指来,语气狠绝,“我乃皇后嫡出,太子之位本该是我的!父皇却迟迟不立我为储君!这可就怨不得儿臣了。”
四皇子顿了顿,又说道,“若您肯写下传位诏书,儿臣自当留您性命。”他环视殿内,“包括诸位大人,只要归顺,皆可活命。但若有人不识抬举,便休怪我无情。”
宣帝目光扫过殿外,“诸位爱卿,也觉得朕该退位?”
殿外众臣伏地颤抖,连大气都不敢出,只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砖上。
四皇子信步踱至苏尚书身旁,剑尖轻挑起他的下巴,“苏大人,你来说说,父皇是不是该把龙椅让出来了?”
苏尚书浑身战栗,如筛糠一般抖动,“老臣……老臣不知……”话音未落,四皇子剑光一闪,苏尚书的脖颈间顿时血如泉涌。
四皇子又走到参知政事宋韦跟前,染血的剑锋轻拍其面颊,“宋大人,该你了。”
宋韦浑身发抖,“老臣……老臣以为……圣上可,可禅位于四殿下……”
四皇子终于露出笑意,看向跪倒的众人,“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殿内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颤抖声,“臣,臣附议,四殿下乃天命所归……请圣上禅位。”
四皇子志得意满,转身看向宣帝,“父皇以为如何?”
宣帝唇角微扬,眼底却凝着寒霜,“既然众卿家都这般说,朕岂有不准的道理?不过……”
只见宣帝拍了拍手,宫殿内涌出一众暗卫,将宣帝和张钺齐齐围住,屋檐之上,弓箭手纷纷现身,搭箭齐齐对准了四皇子。
四皇子瞳孔骤缩,他恍然惊觉,他的一举一动全在宣帝的算计之中。
血战过后,张钺提剑追杀残兵,最后一队叛军被他逼至后山昙花丛中,几招内便将叛军全数歼灭。
正待收剑时,忽闻花丛中传来细微的声响。他剑尖一挑,便瞧见孟清澜惨白如纸的面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