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48节
翌日,晨光透过窗户,清枝蹙眉睁眼,宿醉的钝痛还未消去。她支着身子慢慢坐起,指尖刚按上太阳穴,昨夜的黄皮酒的气味便从嘴里散了出来。
清枝怔怔地望着房内,空空如也。
昨夜那双为她打扇的手,那声贴着她耳畔说的“不走”原来都是黄皮酒泡出的梦境而已。
清枝正准备下床,这时房门开了,徐闻铮端着一碗蜂蜜水进了房间。
“醒了?”
徐闻铮将青瓷碗递到她眼前,他嘴角噙着笑,“原以为你还要睡上一会儿,刚好,先把这碗蜜水喝下去,正好压一压酒劲。”
清枝盯着碗中晃动的蜜水,却没伸手去接。
原来这不是梦?
徐闻铮坐到床沿边,见她神色恍惚,以为是宿醉未消,正要伸手去探她额温,忽被一双微凉的手环住腰身。
“你回来了。”
清枝的声音闷在他衣襟里,环在他腰间的双臂又收紧了些,仿佛要确认他这具身躯是不是真的。
徐闻铮手腕一沉,稳稳托住那碗晃动的蜜水,低头时下颌蹭过她的发顶,声音轻柔,“嗯,回来了。”
这时,外头传来敲门声,徐闻铮说道,“我去看看。”
清枝缓缓松开手,徐闻铮把碗放进她的掌心,然后起身出去开门。
清枝盯着碗中晃动的蜜水,忽然想起上回徐闻铮给她煮的蜜水,犹豫着抿了一小口。
果然,还是齁甜。
徐闻铮打开门,看见外面站着的是王庭溪,两人都没想到会是对方,一时愣住了。
王庭溪的面容突然舒展开,向前迈了半步,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欣喜,“徐二哥?你回来了?”
徐闻铮点头,让了道,“你进来吗?”
王庭溪摇了摇头,“这阵子地里忙,我就不进去了。”他说着笑了笑,“昨夜我娘喝多了,到现在还没醒,我来看看清枝如何了。”
徐闻铮点头,“她没事。”
王庭溪微微颔首,眼底浮起一丝安心,"你在家便好。”
他突然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什么要紧事,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徐二哥,多亏你当初指点!那些菜啊,全都卖上了好价钱!”
徐闻铮神色未动,嗓音温淡,“是你自己肯下功夫琢磨。”
王庭溪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那我先去地里忙活了,等这阵子忙完,我好好谢你。”
说罢,他将锄头往肩上一扛,径直朝田埂走去。
徐闻铮轻轻合上门扉,转身又踱回清枝房内。推门一看,清枝正对着铜镜梳妆,木梳一下一下地顺着,在晨光里泛着柔亮的光泽。
徐闻铮在旁边的木凳上坐下,也不出声,就这么静静瞧着。直到清枝将最后一缕碎发整理好,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你想开个食肆?”
清枝手上动作一顿,脸颊微微泛红,“女子抛头露面做买卖,怕是不合规矩?”她声音渐低,“整个韶州城,似乎还没有女子开食肆铺子的。”
徐闻铮闻言轻笑,“这有什么不妥?不过是没人开这个先例罢了。”他目光温和地望向清枝,“你若做了这第一个,往后自然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清枝又说道,“本钱也不够。”
“我想来想办法。”
徐闻铮语气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半月后,徐闻铮将一个沉甸甸的银匣子推到清枝面前。清枝打开,白花花的银锭子*整整齐齐码着,居然足足有三十两。
徐闻铮揉了揉手腕,问道,“够了吗?”
清枝笑,“够了,还有余呢!”
徐闻铮这几日熬得眼底都泛了青,为凑足银子,他破例默了两册大户私藏的珍本。只是到底不敢动那些世间罕见的孤本,生怕太过招摇,反倒惹来麻烦。
两个月后的一个黄昏,张钺刚伺候完宣帝下值,忽见李公公捧着一本册子,脚步匆匆地往寝殿方向赶。
张钺见状,脚步一顿,随口问道,“李公公为何这般慌张?”
李公公闻声刹住脚步,转身朝张钺欠身一礼。他压低嗓音道,“张大人,这是天枢院刚递来的手抄本,那边的人什么也没交代,只说圣上看了自然明白。”
“哦?”
张钺眉头一挑,上前两步抽过书册,瞧了一眼名字,《云笈随笔》。他忽然笑出声来,“我当是什么稀罕物事,这不就是本寻常的道家札记?”
这《云笈随笔》虽非坊间随处可见的俗物,可也算不得什么稀世珍本,京都但凡有些底蕴的世家,藏书阁里都备着呢。
张钺漫不经心地翻动着书页,忽然指尖一顿,眼底闪过一丝寒意,不过转瞬又恢复常态。
他合上册子,朝李公公摆摆手,“本官亲自给圣上送去。”
李公公闻言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躬身退下。近日宣帝夜不能寐,稍有不顺心便要发作,能躲开这趟差事,倒是省得触霉头。他倒退着出了殿门,这才敢转身快步离去。
张钺盯着手中的册子,指节微微发白。
随即他将册子缓缓揣入怀中,又在殿内静立了半晌,深吸一口气后,才整了整衣冠,迈步跨出殿门。
第42章 定南乡(八)中秋宫宴
清枝看中的那家铺子在韶州城的东北角,铺子后头就是浈江。日头一照,江面水光粼粼的,煞是好看。这铺子还是个两层的小楼,原先做的是酒坊生意,掌柜的要回乡奔丧,这才把铺面盘了出来。
清枝盘下铺子的当天就捏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嘴也一刻没停下。
“楼上用屏风隔开,能隔出四个小间来。”
她笔尖点了点临河那一侧,“这儿挂上白纱帘子,客人吃着饭赏着江景,风一吹,帘子一飘一落,多有意思。”
笔锋一转,在楼下区域画了六个圈,“这儿摆六张方桌。”又往边上空白处添了两道长线,“这边放两张长条桌,能坐八个人。”
最后笔尖往门口方向点了点,“这儿做账台。”说着指尖又往后方一划“账台后头直接通向厨房,我在前头也能照应着后厨。”
画了一阵,她总算放下了笔,拎起自己画的图纸,仔细瞧了瞧,觉得没什么要添改的地方了,便拿到徐闻铮的跟前展开,“瞧瞧,可还有什么要改的?”
徐闻铮盯着纸上歪歪扭扭的圈儿和蚯蚓爬似的字迹,嘴角一翘,“挺好,就照你说的置办。”
清枝一听这话,眉眼弯弯地把图纸仔细折好,轻轻按进徐闻铮的掌心,“那余下的事儿可就全托付给你啦。”
徐闻铮将图纸细细收好,眼底漾开了笑意,“放心。”
接下来两个月,清枝整日窝在家里,一边炸着荷香小鱼干,一边盘算着食肆开张的菜谱。油锅里的小鱼刚装了盘,她便放下锅铲,净了手,捏着笔在灶台边的纸上添两笔。
算算日子,开张时正赶上中秋前后。
清枝掰着手指盘算着,桂花小饼、水晶脍、五香毛豆这些时令小食自然要备上,可单靠这些还不够。她咬着笔杆琢磨,得研制几道别家没有的招牌菜才行。
既要镇得住场子,又要让人吃过就忘不掉。
徐闻铮这些日子正忙着拾掇铺面,这日路过书坊时,却见大门紧闭,门口还靠着一块烧得黢黑的招牌。
他不动声色地混在人群里,听见几个街坊压着嗓子说道,“昨儿半夜可了不得,突然蹿出几个黑衣汉子,硬是把掌柜的从书坊里拖了出来。”
有人接茬道,“那些书啊,全给点了,烧得那叫一个干净,不过好在没烧着隔壁。”
徐闻铮眸色骤然一冷,他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人群,转身没入巷口。
中秋前一日,清枝的食肆终于开了张。
徐闻铮照着清枝的图纸,将铺子里里外外拾掇得清雅别致。推开铺子大门,迎面是六张黄木方桌,桌面擦得透亮。
楼上四间雅室用翠竹和桃木屏风隔开,临江那侧都悬挂着月白的纱幔。
江风掠过时,轻纱浮动,带着淡淡的凉意拂过食案。最妙的是最里头那间雅室,徐闻铮特意多挂了一层纱幔,既透光又不会刺眼。
清风徐来,纱幔轻扬,衬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江景,倒比别处更添了几分闲适。
清枝望着眼前的布置,眼睛瞪得溜圆,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花了多少银子?”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桌面,又碰了碰随风轻晃的纱幔,只觉得每一处都精巧雅致。
徐闻铮笑道,“用的都是些不值钱的物件。”他抬眼打量着四周,“这般布置,可合你心意?”
清枝眸子亮亮的,“何止是合心意,这简直比我梦里想的还要好上十倍!”
……
京都城,皇家别宫。
中秋宫宴上,朱红色的宫灯在檐下轻轻摇晃。檐角悬着的铜铃在夜风中铃铃作响,与远处隐约传来的丝竹声相和成趣。
天边一轮明月,清辉洒在琉璃瓦上。
殿内金丝楠木的案几整齐排列,文武百官们撩起官袍下摆,依次入席。侍女们捧着鎏金酒壶穿梭其间,阵阵香风在殿中散开。
张钺来得迟,外头宫人一声“御史中丞张大人到”的通报传来,殿内霎时静了三分。
众人齐刷刷地往殿门外看去,连正在斟酒的宫女都停了动作,悄悄退至一边。
这位新晋的御史中丞近来可是宣帝跟前的第一红人,宫里宫外的旨意多经由他手传出。前几日刚升了官,眼下正是风头最盛的时候。
张钺一路行来,面上始终挂着三分笑意。
遇着前来敬酒的官员,不论品阶高低,总要停下脚步将酒盏接得稳稳当当。仰头饮尽时,眼角的笑里都盛着谦和,全然没有半分骄矜之气。
孟相端坐于右上首的案前,见那年轻人周旋于众臣之间,礼数周全,气度从容。不由暗叹,这般年纪就深谙为官之道,日后必非池中之物。
虽说眼下张钺的品阶尚低自己一等,可从开国以来,一直有“宰相尊,御史重”的说法,孟相不由得心中有了几分思量,怕是日后朝堂上的暗流会更加汹涌。
若这张钺不与自己同心,来日少不得要有一番争斗。
思及此,他喉间滚过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这长江后浪,眼看着就要把他这个前浪拍在岸上了。
与此同时,孟相身后端坐着的孟清澜,目光也不自觉地追随着那道绛紫的身影,连手中的团扇也渐渐不再摇晃。
刘尚书家的小女儿凑了过来,“孟姐姐,待会儿宫宴散了,可要同我们去后山逛逛?”
孟清澜收回目光,抬手拿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清茶,“后山有什么趣处?”
“这别宫后山养着好些昙花。”刘家千金凑近了些,眼里闪着光,“花开时,听说美得很呢。”
苏家大小姐也挨过来,“今夜都宿在这别宫里,这样的机会可不多见。”
“再说这皇家地界,四处都是羽林卫,夜里赏游也安稳。”
苏小姐摇着孟清澜的手臂轻晃,“好姐姐,就随我们走这一遭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