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47节
清枝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而且,你娘还拉扯大了你们兄弟二人,更是难上加难。”
墙边的葡萄树叶子被雨打得东倒西歪。这话说完,屋里忽然静得很。
王庭溪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人撞了个满怀。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突然把拧得皱巴巴的巾子往清枝手里一塞,转身就扎进雨幕里。
清枝追了两步。她想拦,却发现自己根本拦不住,王庭溪的身影早就出了院门。
第二日,清枝刚开门,就看见王庭溪拎着一桶小鱼立在门口。他小声说道,“昨晚下的笼,今早没想到有这么多,我娘说给你拿一些来。”
清枝探头往桶里一瞧,忍不住“呀”了一声。那些小鱼银闪闪地挤作一团,少说也有百十来尾。王庭溪已经熟门熟路地拎着桶往灶房走去。
“地里的菜要收了,我先去地里忙活了。”
说完人已经快步出了院门。
清枝蹲在灶房门口,指尖拨弄着桶里活蹦乱跳的小鱼,正琢磨着该如何处置,这时一缕荷香从里屋飘来。她眼睛忽地一亮,心里有了主意。
暮色刚起,清枝装好一盘油炸小鱼干,敲开了秋娘家的院门。盘里炸得金黄的小鱼干还冒着热气,混着荷叶清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秋娘忙不迭地将清枝迎了进去。
“这是我做的小鱼干,秋娘你试试。”说着清枝将小鱼干放在桌子上,“趁热吃。”
秋娘“哎”了一声,两指捏起一根小鱼干。刚咬下去就听见“咔嚓”一声的轻响,酥脆的鱼骨里竟有一丝荷花的清香气来。
她眼睛倏地睁圆,连手指沾了油光也顾不得擦了,“这鱼干竟还有荷花的香气。”
清枝点头,“我先将鱼干炸至金黄,又加入荷花瓣翻炒,这也是尝过桐城的特色小鱼干,受到的启发。”
秋娘又捏起一块丢进嘴里,“这手艺要搁在城里头,保准那些食客要抢破头!”说到这儿,秋娘忽地一顿,“你若是想卖这鱼干,我还真有点门路,每年这个季节,河里这种小鱼多的是。”
清枝抿嘴笑了笑,“这事容我再想想。”
这几个月来,她心里总盘算着要寻个营生。虽说家里吃穿用度不曾短过,但长久下去,还是得有新的进项。这小鱼干的买卖本钱不大,又是现成的材料,倒是个稳妥的进项。
只是她从来没做过生意,眼下二哥也不在,于是也拿不定主意。
清枝从秋娘家出来,又转身去了郭大娘家。
郭大娘正坐在院里拣豆子,见她进门,眼皮都没抬一下。清枝也不恼,只把碟子往石桌上一搁,“刚炸的,尝尝。”
郭大娘手上动作顿了顿,到底还是伸手捻了一根放进嘴里,鱼干咬得咔嚓作响。她耷拉的眼皮微微抬了抬,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却又很快板起脸来。
“跟你说了少跟王家人接触,怎就是不听。”
清枝坐在郭大娘对面,支着头问道,“你是说,秋娘是外室这事儿?”
郭大娘闻言一僵,声音陡然拔高,“你既然知道,姑娘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清枝唇角一弯,“咱们这儿统共就三户,名声再差,还能传到哪里去?”话音未落,眼神往那碟鱼干上一瞟,“再说,你嘴里含着的鱼干还是今早王家老二送来的,你要嫌弃也可以不吃。”
郭大娘瘪着嘴“啧”了一声,“往日倒没瞧出来,你还是个伶牙利嘴的。”
清枝眼波一转,忽然换了话头,“"这鱼干可还合口?”
郭大娘嘴巴动了动,从鼻子里哼出两个字,“还成。”
就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让清枝眼底漫上笑意。能让这倔大娘松口的吃食,怕是真能拿去集市上叫卖了。
……
京都城里入了盛夏,白昼时日头毒辣,街面上空荡荡的。可一到掌灯时分,各家各户就跟约好了似的涌出来。
茶坊支起凉棚,酒肆挂上冰盏的牌子,桥头卖酸梅汤的老汉摇着蒲扇,亮开嗓门吆喝。护城河边的晚风刚透出一丝凉意,整座城便活过来了似的。
戌时三刻,张钺一夹马腹,那匹骏马便嘚嘚地踩上御街,他信马由缰地走着。
今日圣上留他用膳,言语间似乎已对四皇子的野心颇为不满。更令他惊讶的是,圣上忽地随口问了一句,“张爱卿年纪也不小了,朕给你指一道婚如何?”
“朕觉着,孟相之女孟清澜和你倒是极为般配。”
张钺赶忙跪地一拜,“臣,不敢高攀相府千金!”
殿内突然静得可怕,他就这么伏着不动,背脊绷得笔直,连呼吸都屏住了。他能感觉到宣帝的视线在他身上逡巡着。
“起来罢。”宣帝忽然笑了一声,“朕不过白问一句。”
张钺这才谢恩起身,垂着眼帘退回席位。
……
夜风裹着未散的暑气迎面扑来,湿漉漉地糊在他的脸上。
张钺策马转过朱雀大街时,额角渗出了细汗,缰绳不知不觉间勒进了他的掌心。他心下暗忖,圣上指婚,究竟是因他三月前暗会孟相的敲打,还是真要做这媒?
他端坐马背,在熙攘的街市中缓缓穿行,面上凝着一层寒霜,全然不知,茗清坊二楼的雕花槛窗后,有一双明媚的眼眸正追着他的身影。
孟清澜自打张钺出现在街头,视线便再没移开过。茶汤在盏中渐渐凉了,她却浑然未觉。
她忽地觉着,这张钺与其他文官确是不同的,他身材高大挺拔,强壮有力,并不似其他年轻文官那般身材瘦削,倒比兵部那些武将还要利落三分。
那张脸乍看平平无奇,既无潘安之貌,也缺嵇康之风流,可那双眸子却像一把古剑,敛鞘时朴拙无华,出鞘时却青光逼人。
“今儿我听父亲说,圣上竟有意把孟姐姐许给那张御史!”
苏家小姐团扇一掩,这话像颗石子砸进平静的湖面,众官家小姐纷纷为孟清澜打抱不平。
穿杏红衫子的小姐帕子一甩,愤愤道,“孟姐姐岂会瞧上那等攀附之徒!”
月白裙的鼻尖皱了起来,立刻接茬说道,“就是,孟姐姐可是京都第一才女,岂是他配得上的?”
“何况孟姐姐是相府金尊玉贵的嫡小姐。”苏家小姐轻笑了一声,“那张御史算什么?听说还是个来路不明的。”
满座顿时响起一阵嘲笑。
孟清澜的目光始终追着那道身影,看他转过绸缎庄的招牌,最后消失在街尾。
她垂眸暗忖道,是时候为自己绸缪了。
第41章 定南乡(七)不会的,我教你……
徐闻铮踏着月色归来,他刚推开院门,阿黄便摇着尾巴迎了上来,一直在他脚边打转,却不见清枝的身影。
他穿过前院,往后屋走去,见窗户上跳动着昏黄的烛光。他推门进去,见清枝伏在书案上,墨迹还未干透的宣纸散落四处,有几张还飘到了地上。
徐闻铮俯身拾起几张纸,一张张看去,竟全是他的名字。看得出每一张都写的极其认真,他忽地心头一软,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不由得放低了声音,轻轻唤道,“清枝。”
清枝仍静静伏在案上,呼吸轻缓,对他的呼唤毫无所觉。
徐闻铮俯身凑近,才发现清枝眼尾泛着薄红,鼻尖也透出浅浅的胭脂色,连呼吸都带着若有似无的酒香。他摇了摇头,看来她又喝酒了。
他伸手轻拍着清枝肩头,呼吸拂过她耳垂,又低低唤了声,“清枝。”
清枝睫毛颤了颤,慢半拍地支起脑袋。烛火映得她眸子里漫着水雾,目光晃了几晃才落在他脸上,“二哥,你回来了?”
“嗯。”
徐闻铮撩起袍子在她身旁坐下,“你怎么喝酒了?”
清枝抬手揉了揉发烫的脸颊,“今晚秋娘来院子和我说话,她带了一壶广府的黄皮酒,说这酒解暑热。”
徐闻铮见她醉得身子发软,眼波浮着层雾气,连说话都慢半拍,他终是叹了口气,一手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肩膀,说道,“夜深了,我送你回房。”
清枝仰着脸看他,醉眼朦胧里浮着几分得意之色,“你教我的字,我都会了。”
她撑着桌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布鞋踩在地上散落的宣纸上,忽地身子就往地上滑去,被徐闻铮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她稳了稳身形,又往前迈出半步,整个人便往朝前栽去,慌忙中她抓住徐闻铮的衣襟,嘟囔着,“地怎么在晃。”
徐闻铮一把揽住她腰肢,垂眸见她连脖颈都泛着粉色,不由在心底暗叹,真是醉得不成样子了。
他手臂一沉,索性将她横抱起来,朝清枝的房中走去,刚俯身要将人放在榻上,颈后突然一紧,清枝环住了他的脖子,“你先别走。”
徐闻铮的呼吸微微一滞,喉结动了动,终是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坐到床边,掌心覆上她的脸,温声说道,“好,不走。”
清枝手指又收紧几分,声音里浸着几分委屈,“你骗人,明日一早你便不见了。”
徐闻铮心头忽地一软,原来她以为自己人在梦中。
烛火映得清枝的眸子,泛着粼粼的水光,徐闻铮抱着她,后背抵着床柱,指尖拂开她黏在颈间的碎发,在她耳边说道,“我答应你,明日你睁眼时,第一个见到的,一定是我。”
清枝额头抵着他的肩膀,轻轻蹭了蹭,声音闷闷的,“我不信。”
徐闻铮低叹一声,“那我要如何做?”
清枝呼出的气息带着微微的酒香,温温热热地拂过他突起的喉结。她的声音又轻又软,“你陪我说说话。”
“好。”
徐闻铮手臂微微收紧,将她往怀里带了带。只见她眼尾的醉意更浓了,连鼻尖都透着红晕。
清枝忽然松开了徐闻铮的脖子,掌心贴住徐闻铮的脸颊,带着几分醉意的蛮力将他往下按,强迫他垂下眼眸与自己对视。
她认真地说道,“我前日和秋娘进了趟城,瞧见东市口有间临水的铺面,我想盘下来。”
徐闻铮问道,“盘铺子想做什么?”
清枝眸子亮了起来,嗓音里染着愈渐浓烈的醉意的嗓音,“春日可以卖山里的鲜货吃食,夏日卖油炸荷香小鱼干,果酿,还有冰丸子,再配一些茉莉花蜜浆水,秋日可以卖桂花小饼,酥肉豆花,冬日可以卖热腾腾的签菜……”
徐闻铮垂眸看着她,忽地握住她的手指,“好。”
清枝忽地又垂下头,“可是我除了做菜,什么都不会。不会招揽生意,不会算账,不会打理铺子……”
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徐闻铮温声哄道,“不会的,我教你。”
清枝皱眉,看着徐闻铮,“可是你最近都在外头,连人都瞧不见。”
徐闻铮一愣,浅声说道,“是我不好,今后不会了。”
清枝似乎完全陷入酒劲当中,手渐渐滑落,只听见她小声说了一句,“不许骗我。”
徐闻铮见她睡了过去,这才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平在床榻上。随即在院子里脱下衣衫,就着月光舀起一瓢凉水当头浇下,水线顺着紧绷的肩背滚落,不一会儿就将青石板浇了个透。
将身体擦拭完,他将巾子往腰间一系,径直朝自己屋子走去。进了屋,他从樟木箱里拿出一件素白夏衫,布料抖开的瞬间,晒过的皂角香混着阳光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衣服显然是清枝刚拿出来洗过。
他系好衣带,又回到了清枝身边,拿着一把蒲扇,脱了鞋坐到了床上,抬手拉下蚊帐,给清枝摇着扇。
清枝睡着,她似乎感觉到了二哥的气息,可她头太晕了,眼皮也重,便渐渐睡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