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46节

  以他的推断,清枝和祖母这些年应该不曾有过交集。
  清枝曾和他提过,说遣散家奴时,因为她是家生子,祖母多给了她一份银钱。
  难道仅仅一面,祖母便能将清枝瞧透?
  徐闻铮陷入沉思。
  ……
  几日后,清枝觉得,王庭溪忽地跟吃错药了似地,对着她动不动就脸红不说,还要抢着干她家的活儿。
  前院的树苗修剪了,水井找人给她来打好了,这几日还总拿着根麻绳在她屋后比划,说是要帮她围个篱笆墙来养鸡鸭。
  王庭溪在屋里闷头琢磨了好几天,总算转过弯来。徐二哥看不上他,原是因着他没显出真本事。细想也是,他与清枝相识不过月余,徐二哥哪能轻易信得过他的人品?
  如今想来,自己那番话,确实显得唐突了些。
  王庭溪攥了攥拳头,把袖子往上挽了两折。横竖日子长着呢,只要他少说多干,徐二哥总能瞧见他的诚意。
  于是他几乎将清枝家的农活揽在了自己身上,还抽空给清枝搭了鸡笼,外头的塘子他也拾掇好了,拔了水草,又巩固了塘堤,放了鱼苗和藕种,还见缝插针地往清枝跟前凑,对着清枝就是一阵嘘寒问暖。
  徐闻铮这几日心里燥得厉害,书案上摊着的宣纸好几日没动过了。那木珠里藏着的线索本该细细推敲,可他现在连碰都不想碰。
  这王庭溪跟打不死的小强似的,任自己如何给脸色,硬要往清枝身边凑。
  这天清晨,日头还没露脸,徐闻铮就堵在了小径拐角。王庭溪刚出门,一抬头正撞见徐闻铮抱臂立在前头,冷着那张脸。
  “走。”
  徐闻铮甩下个字就大步往前迈。
  “徐二哥这是干什么去?”
  王庭溪跟在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徐闻铮头也不回,言简意赅,“去巡地。”
  “巡地?”
  王庭溪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硬着头皮跟在徐闻铮身后。
  徐闻铮突然蹲下身,指尖戳向地里一丛青菜苗,“这是什么?”
  王庭溪原本有些局促,但见到熟悉的菜地,神色渐渐放松下来。他蹲在田垄边,指着那片绿油油的菜苗说道,“这是葵菜,能炒着吃,也能煮汤或者做馅儿,口感软滑味道清香。”
  说着顺手摘了片嫩叶,摊在掌心给徐闻铮看,“这菜还能清热去火,消肿消炎。”
  徐闻铮又看向旁边的菜,还没等他张口,王庭溪已经开始介绍起来,“这是莴苣。”
  徐闻铮眯起眼打量这片菜地,放眼望去,东边一整块地竟全是齐整的莴苣苗。
  “这菜在本地卖得上价么?”
  徐闻铮问道。
  王庭溪回道,“去年这菜价钱好,所以今年大家都种这菜。”他指了指远处几块同样绿油油的菜地,“你瞧,今年家家户户都种上了。”
  徐闻铮的目光扫过四周,“你也跟着种了?”
  王庭溪赶忙指向西边那片新翻的褐土地,“正打算种呢,地都耕好了。”
  徐闻铮弯腰掐断一株菜苗,叶子渗出一丝汁液,“改种别的吧。”
  王庭溪愣住,“这是为何?”
  “今年必定跌价。”徐闻铮扔掉菜苗,拍了拍手,起身道,“供过于求,满大街都是的东西,最后怕要烂在地里。”
  “那种什么好?”王庭溪赶紧问道。
  徐闻铮浅声答道,“自己琢磨去。”
  王庭溪忽地陷入沉思,他明白徐闻铮话里的意思,于是这几日他除了村子周围,隔壁几个村他也去瞧了瞧,最终选择了茄子,雍菜和丝瓜。
  这三样菜,韶州城内需求多,但今年种植的农户极少。
  王庭溪这几日天不亮就往地里跑,经过几晚的思索,他似乎也摸到了种地的一些门道,于是开始专心研究起种菜的技艺来,偶然还要找徐闻铮指点一番。
  徐闻铮见王庭溪整日泡在田间地头,总算松了口气,窗前的书案重新铺开了宣纸。
  清枝站在他旁边,见他今日心情又肉眼可见得变好,忽然觉得他和王庭溪两人最近都古怪得很。
  一个突然沉迷种地,一个莫名心情大好。
  “清枝,来。”
  徐闻铮忽然搁下笔,朝清枝招了招手,“我教你写字。”
  徐闻铮取出一张崭新宣纸,在清枝面前铺平。他执起毛笔递给她,“初学写字,可以先练枕腕。”说着示意她将手腕轻轻贴在桌面上。
  清枝接过笔时,笔尖微微发颤,在纸上点出个小小的墨点。
  徐闻铮伸手稳住她的手腕,清枝仰起脸,笔尖悬在纸的上方,问道,“该从哪个字练起?”
  徐闻铮从背后靠了上来,声音擦过她的耳边,“先学写我的名字。”
  他左手压平宣纸左上角的褶皱,右手突然覆上她执笔的右手,带着她提腕运笔。
  清枝呼吸一滞,她感觉到徐闻铮的掌心有一层薄茧,磨得她手背微微发痒。
  墨迹在纸上徐徐展开,横平竖直都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
  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清枝的呼吸有些乱了。
  最后纸上落下了一个“铮”字。
  随后,徐闻铮撤了手,站在旁边,看着清枝屏息凝神地临摹那个“铮”字。
  她的笔尖在纸上走走停停,神情专注地反复描了七八遍后,忽然泄气地搁下笔。眼神透着些许祈求,“能不能换个简单些的字?”
  徐闻铮笑,旁的事他都可以依着清枝,可唯独这件事,他不想让。
  因为他想清枝学会的第一个字,是他的名字,也是她未来夫君的名字。
  第40章 定南乡(六)你还是个伶牙利嘴的……
  这些日子,虽然老婆子对清枝还是不爱搭理,但态度到底是软和了些。清枝送去的糕点汤粥,她虽不言语,却也默默收下。
  某日老婆子难得开了口,她说自己姓郭,今年四十出头。清枝这才惊觉,眼前这满头灰发的的老婆子竟比自己想象中的年轻许多。从此便改了口,称她郭大娘。
  清枝一直留心瞧着,郭大娘原本蜡黄的脸如今终于透出些血色来,偶尔还能瞧见她扶着院墙,在院子里走动,清枝的心也松了些。
  日子久了,清枝虽不似之前那般日日送饭,但每逢家里蒸了软糯的糕点,或是炖了容易消化的羹汤,总不忘给她送去。
  今日,清枝给她端了一碗鱼汤,郭大娘接过鱼汤,忽地开了口,“你少跟隔壁姓王的那户人家走动。”
  清枝偏过头,眼底映着好奇,问道,“这是为何?”
  这时,忽听隔壁院门“吱呀”一响。王庭溪背着个背篓迈出门槛,抬眼正往这边瞧。郭大娘嘴角一撇,脸上的皱纹都拧出个嫌恶的弧度来,却再没多说半个字,然后端着鱼汤进了自己的院子。
  王庭溪神色一滞,搭在背绳上的手紧了紧。他见清枝往这边迈步,竟三两步退回了院门里,也将门关上了。
  清枝望着两边都紧闭的院门,抿了抿唇,将满腹疑问都咽了回去。
  郭大娘方才那神情,王庭溪这躲闪的模样,活像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旧事一般。不过清枝原本对旁人的事就不甚关心,心里倒是没有疙瘩。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转眼便到了夏季。
  院角的葡萄树已经绿了一墙,日头也一日毒过一日,晒得石板地发烫。清枝换上了单薄的夏衫,偶尔摇着蒲扇坐在檐下,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夏日的气息便越发浓厚了。
  这日晌午,出远门的秋娘回了家,还给清枝带了广府的杏仁饼。清枝接过,给秋娘道了声谢。
  秋娘忙不迭地摆手,“听老二说,这几个月你们帮衬了不少,几块点心而已,算不得什么。”
  说完她便抬脚出了清枝的院门。
  夏风裹着荷香漫进院子,清枝拎起镰刀往塘边走去。
  塘子里,荷叶重重叠叠,偶尔风一吹,便露出了粉粉的荷花。她挽起裤腿踩进浅滩,手起刀落便削下三支亭亭的粉荷。回到屋里,她将莲花插进青瓷瓶中,小心地摆在徐闻铮的书案角上。
  清枝在徐闻铮的房中多坐了一会儿,荷花的香气,幽幽地浮在空气中。
  这些日子,二哥经常出门,有时候一走就是四五日。回来时总是面容疲惫,看着像是长途奔袭一般。有次她半夜起来,正撞见他在院里舀水洗脸,一脸倦色。
  清枝从不过问他的去向,只是在想他的时候,铺开宣纸慢慢练字。不知不觉间,清枝已经能识得四五百字了。
  有时写着写着,窗棂外的日头都快落了山,她才惊觉自己对着二哥的名字已描了太多遍。
  此时,天色陡然暗了下来,晾衣绳上的衣衫被风吹得直晃。清枝赶紧起身,将院子里晒的衣裳通通收进房中,就在她叠衣服时,一道闪电落下,忽地就听见“轰隆”一声。
  风突然大了起来,远处隐约传来一阵一阵闷雷的轰鸣,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大雨。
  清枝刚把窗户关好,前院突然传来急促的叩门声。她快步走到前院,一开门,是王庭溪。
  王庭溪见清枝开了门,喉结动了动,却像被雨水浇熄了勇气似的,垂着脑袋,往后退了半步。
  清枝扶着门框往前探了探身子,发梢让风吹得乱飞,“要下雨了,要不你先进来?”
  话音未落,天上又滚过一阵闷雷。
  王庭溪忽然抬头,似乎下了很大的勇气,开口问道,“你都知晓了?”
  清枝一怔,反问道,“知晓什么?”
  雨幕突然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在石板上,腾起一丝丝白色的雾气。
  清枝顾不得多想,赶紧将王庭溪拉进院子里,两人快步奔进了堂屋,雨水糊了满脸。就在他们跑进堂屋的刹那,一道闪电劈亮了天空。
  清枝递给王庭溪一张干燥的巾子,王庭溪拿着,却没有擦拭,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问道,“我娘是外室的事,你知道了吧?”
  清枝先是摇头,顿了顿,又轻轻点头,“现下晓得了。”
  /:.
  王庭溪的脑袋垂得更低了,手里那块巾子也被他拧紧,“原该早些告诉你的……”
  尾音里夹杂着一声叹息。
  清枝问道,“你冒雨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王庭溪闻言猛地抬头,见清枝眉目间并无嫌恶,反倒带着几分他读不懂的沉静,心头那块压着的石头这才轻了些。他微微颔首,湿发上的水珠随着点头的动作,落在了地上。
  清枝转身倒了一杯茶水喝下,浅声说道,“二哥曾说过,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女子讨生活本就不易,不该再用那些条条框框规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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