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45节
张钺骤然别开脸,声音里凝着寒意,“天色不早了,孟小姐赶紧歇着吧。”
他倏地起身,行了两步后又驻足停下,背对着她低声道,“今日之事,张某绝不对外提起。”
话音刚落,张钺已径直离去,再未回首。
孟清澜看着张钺头也不回地离开,心下舒了一口气,但又觉得屈辱。
若今夜她真与张钺有了苟且,明日她便要沦为满京城的笑柄。
孟清澜紧了紧春氅,将自己重新裹住。
全京都知道,两年前的那场秋猎场上,她一句冷语令张钺颜面尽失。当时多少贵女拍手称赞,说她不愧是相府千金,连眼风都不屑扫向那等攀附权贵的臣子。
岂料今夜,她竟被亲生父亲当作筹码,轻飘飘地推入对方怀中。更可笑的是,从头至尾,无人提及半句明媒正娶。
或许,她只能成为张钺一夜的消遣。
原以为张钺会趁机报复,在她身上宣泄当年的受辱之恨,待明日天明他便可以昭告天下,教她身败名裂。
岂料他竟抽身而去,甚至许诺会守口如瓶。
孟清澜怔怔地望着张钺离去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嵌入掌心。
夜风忽地卷入空荡荡的室内,吹散这一室还未聚拢,便消散殆尽的暧昧。
她忽地觉得,这人似乎不像她想的那般不堪。
她又想起一向对自己百般疼爱的父亲,为笼络天子近臣投入二皇子麾下,竟要让她这个嫡长女,被牺牲到这等程度。
孟清澜终于意识到,原来父亲对她的疼爱竟是一场镜花水月,那些珍视与怜爱,不过是因为她还能作为父亲的一颗棋子。
张钺纵马疾驰,踏碎一路的清寂。刚到府邸已是深夜,他径直倒向床榻,指尖下意识地探入怀中,摸出那枚护身符。
护身符的棱角已经被磨平,上面的污渍也褪了色。
张钺摩挲着护身符,他又想起了清枝,不知那丫头此刻是否已经安然入睡。
想来这皇城里的金枝玉叶,看似尊荣,实则困于樊笼,身不由己。倒不如像清枝那般,虽居乡野,反倒自在。
春雨刚歇,清枝就迫不及待地拉着王庭溪和徐闻铮往山上跑,阿黄摇着尾巴在前头开路。
整座山还湿漉漉的,草叶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子,一脚踩下去还能溅起来。空气里满是泥土混着青草的腥甜味儿,深深吸上一口,凉丝丝的直往肺腑里钻。
忽地,王庭溪瞧见了一从灌木,正开着紫红色的花,他便开始介绍道,“这是桃金娘,十月的时候,果子成熟了,可以泡酒,也可以鲜吃。”
走了几步,瞧见一株乔木,他又出声道,“这是余甘子,果子七月熟透,能润肺化痰。”
王庭溪一路走一路介绍,几人在山林里寻了一遍。清枝的篮子里放着各色野菜,有野苋菜,苦笋,野蒜,还采到了一些草菇和鸡枞菌。
徐闻铮不紧不慢地跟在清枝后头,遇见山路不好走的地方,便不着痕迹地虚扶她一把。
待他们下山时,日头已经到了头顶。
刚到家门口,清枝余光瞥见隔壁那个骨瘦如柴的老婆子正站在院墙边。
清枝刚合上门扉,一把拽住王庭溪的袖子,终是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问道,“刚才站在墙边,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婆子,可是患了什么病症?”
王庭溪犹豫了下,轻声说道,“她原有个大儿子,五年前投军便杳无音讯。同一年小儿子害了场急病,没熬过去。她丈夫三年前得罪了山匪,被绑在山林里,被山里的猛兽活活撕了。”
“如今她家里就剩她一人,因此性情大变,再不与外人来往。”
清枝一听,心猛地一跳,原来是这般,那真是个可怜人。
她端来一张矮凳,坐在檐下,低着头利索地清洗着野菜。阿黄趴在她脚边,时不时地用尾巴扫着青砖。
王庭溪提着木桶给刚种下的果树浇完水,一屁股坐在徐闻铮对面石凳上。徐闻铮原本正翻着书册,抬眼就瞧见这小子眼睛跟粘在清枝身上似的。
徐闻铮不动声色地把书往石桌上一扣,眼神越来越沉。
清枝干起活来一向专注,并没有留意到王庭溪那股灼热的视线。
王庭溪不由得看出了神,许久后对着徐闻铮说道,“徐二哥,我想娶清枝。”
徐闻铮眼神如刀,咬牙对着王庭溪说道,“滚。”
第39章 定南乡(五)她学的第一个字,是他的……
清枝近来总觉得奇怪,王庭溪这阵子见了二哥,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每回他从门前经过,只要撞见二哥,立刻就把脑袋一低,装作没瞧见,贴着墙根儿悄悄溜走,那模样活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王庭章倒是日日不落,天刚蒙蒙亮就站在院前的小路上背书,声音高亢洪亮,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有时背到兴致高涨,还要特意踱到清枝门前晃两圈,若是碰巧遇见二哥,更是要摇头晃脑地吟上几句自己新作的诗,连眉梢都挂着掩不住的得意之色。
不过这两日,清枝没见着那老婆子的身影,心里偶尔会泛起了一阵嘀咕。
她也不敢贸然上前,只是每次路过时,总要放慢脚步,侧着耳朵在老婆子门口站上一会儿。
老婆子的院子里一直静悄悄的,连个咳嗽声都听不见。
这日,清枝照例在老婆子门前驻足片刻,正听着里头,依然是死一般的寂静,刚要转身,忽听见“哐当”一声响,像是铜盆砸在地上的动静。
她心头一跳,不自觉地往前迈了半步,又硬生生刹住了脚。
那声响过后,老婆子院里又恢复了沉寂,倒显得方才那声响动格外突兀,像是清枝的幻觉一般。
清枝忍不住抬手拍了拍门,连唤了几声却无人应答。
她咬了咬唇,手上使力一推,那院门“吱呀”一声竟开了条缝,露出里头黑黢黢的堂屋。
清枝杵在门外,又犹豫了片刻。想起平日里老婆子那有些瘆人的面庞,她不敢一个人贸然进去,于是转头快步走回家中,喊来徐闻铮,两人一起进了老婆子家门。
老婆子的院子不大,青砖地上扫得干干净净,瞧着倒是整洁。只是屋里头光线暗,窗纸又厚,外面的日头一点儿光都透不进来。
清枝摸到桌上的半截蜡烛,又找到落在旁边的火折子,轻轻吹燃后,点上了蜡烛。
烛光颤颤巍巍地亮了起来,她拿着烛台往屋里缓缓走去。
烛光一晃,猛地照见老婆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灰白的头发散落在地上。
清枝心头猛跳,刚要上前,忽地被徐闻铮一把扣住手腕。
他轻声说道,“我来。”然后将清枝拉到了身后。
徐闻铮俯身探了探老婆子的鼻息,眉头微微松了些,“还活着。”
说着双臂一用力,将人稳稳托起放到床榻上。
清枝见老婆子干裂的嘴唇颤了颤,气若游丝地挤出个“水”字,于是连忙放下蜡烛,转身去倒水。
她小心地将茶盏凑到老婆子嘴边,一点一点将水喂了进去。老婆子的眼皮子动了动,总算缓过一口气来。
清枝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轻声问道,“可还要我们帮衬些什么?”
老婆子浑浊的眼珠子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脸色一沉,硬邦邦地摇了摇头。
清枝将蜡烛挪得离老婆子近一些,然后拉着徐闻铮往外走。
外面的日头明晃晃的,照得人一时有些睁不开眼。
清枝回到家中,趁着做午饭的间隙,熬了一锅小米粥。她盛了满满一碗,来到了老婆子面前。
老婆子见清枝端着粥进来,干瘪的嘴唇颤了颤,却把脸扭向墙头那边。
清枝也不恼,轻手轻脚地将小米粥搁在床头的小几上,米粥熬得稠稠的,上头还飘着几粒枸杞。
“要不……我去给您请个大夫瞧瞧?”
她问得小心翼翼。
老婆子依旧不吭声,连头都没动一下。
清枝见状,也不再多言,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门。
她回到院里,瞧见徐闻铮还对着那木珠子出神。她伸手拿过来,仔细地转着瞧了一圈,忽然说道,“这儿怎么有个小眼儿?”
徐闻铮浅声答道,“许是昨晚摔在地上,碰到了里面的机关。”
清枝暗叹,这么小巧的木球里,竟还藏着机关?
她眯着一只眼,对着日头又瞧了瞧,将木珠子在掌心,“这么细的孔眼,怕是只有绣花针的尖儿才能戳进去。”
徐闻铮闻言神色一敛,他伸手接过木珠,声音陡然沉了下来,“清枝,帮我拿一根绣花针来。”
清枝快步回屋,从绣包里挑了根最细的银针,回到院中时,徐闻铮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只是眉头锁得更紧了。
她将针递过去,徐闻铮捏着绣花针往那小孔里一顶,手腕突然发力。“咔”的一声轻响,木珠子竟裂成四瓣。里头滚出颗花生大小的泥丸,裹着一层朱砂。
徐闻铮两指一碾,泥壳便剥落开,露出里头卷得极紧的绢布条。
清枝屏住呼吸,不自觉地往徐闻铮的肩头靠了靠。
徐闻铮手指极轻地捻开绢布,那布料薄得几乎透明,细瞧之下,才能看见上头的一丝丝墨迹。
她眯起眼睛,上头只有几个字,底下还描着好多道弯弯曲曲的线,像是画了处宅院的布局。
清枝不识字,那纹路也极为复杂,瞧不出什么门道。
徐闻铮眸色骤然一沉,起身拿了一只火折子,对着它一吹,瞬间燃起了火星。
将绢布置于火星之上,绢布刚触到火星便卷曲起来,转眼就烧成了灰烬。徐闻铮盯着那点残灰看了半晌,喉结动了动,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清枝看见绢布化成了灰,有些可惜,问道,“这东西没用处?”
余音未落,一阵风掠过,将最后一点灰屑也卷得无影无踪。
徐闻铮沉声道,“如今,确实无用了。”
因为他已将绢布上的内容悉数记在了脑子里。
清枝的胸口像堵了团棉花。这一路她风尘仆仆,丝毫不敢懈怠的东西,转眼就化作了青烟。
她叹了口气,转身出了院门。
徐闻铮整个下午,都静坐在窗前,面上毫无波澜,但心底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忽然低笑一声。如今他终于看清了圣上的棋路。
徐家这场灭顶之灾,果然和南岭的那份密报有关,而藏在暗处的那人,一定也在岭南。
徐闻铮盯着散落的木珠瓣出神,眼下他想不明白的是,祖母为何偏偏选了清枝来藏这木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