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33节

  油纸覆好后,他取下腰间的水壶,缓缓的在沈全方的脸上倒水。
  只见沈全方呼吸愈发急促,却因为手臂无法抬起,只能发出绝望的嘶鸣。
  可他呼吸愈急促,油纸贴合得越紧。
  张钺好整以暇地,转动了一下手里的匕首,“这种死法,你熟悉吗?”
  “有些……我不会用在你身上。”张钺的神色一沉,“因为,我嫌脏。”
  沈全方终于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但他无能无力,只能睁大眼睛,五感被死亡放大十倍,他能清晰地感知着自己的性命在流逝,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头猛地歪在了一边。
  跳动的火舌将张钺的身影拉长在石壁上,那张脸隐在阴影中,沉默了许久,看不清表情。
  许久后,他取下油纸,随手扔在了一旁。
  沈全方此时面目狰狞。
  张钺想,原来再癫狂的恶鬼,也是怕死的。
  他抬脚走出牢房,对着守卫说道,“将他的尸首带走,别脏了咱们的地方。”
  张钺走出暗牢,忽然重见天光,刺得他眯起眼,神色恍惚了片刻。
  沈全方死了。
  他终于摆脱了这个,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张钺小时候老家闹灾,他随父母南下时走散,为了活命,他跟着一个走南闯北的艺班讨生活。
  某次在一大户人家卖艺,被作为贵客的沈全方一眼瞧中,说他的骨架是块料子,便将他买下,送入了天珺卫。
  他原以为自己的好日子来了,没曾想,这却是他噩梦的开始。
  那时候的天珺卫,不过是沈全方手里的一把骰子。
  高兴了他会找几个天珺卫新人去他房中,陪他听曲品画,饮酒作乐。
  不开心了也会招几个天珺卫新人进去,不一会儿便能听见他们的惨叫。
  有时候,惨叫声中还透着几分难辨的嘶咛。
  某次沈全方得圣上急招,他胡乱地套上官服便急急出门。
  张钺忍不住好奇,往房里瞧了一眼,他瞬间立在原地,浑身血液凝固,久久无法呼吸。
  天珺卫新人,十人能活一人,也许这便是大多数人的结局。
  某日,沈全方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张钺便知,不尽力一搏,他的下场便会如那些人一般,悄无声息地,没有尊严的死去。
  于是他总是找机会在众人面前表现,拼了命地立功,终于让圣上注意到他。
  朝堂上,人人都嫌他爱出风头,说他不知收敛。
  只有他自己明白,这是他保命的法子。
  他只有站在人前,才不至于哪天突然无声无息地消失。
  后来,他接管天珺卫,明面上他和沈全方亦师亦友,他对沈全方尊敬有加,私下却是暗流涌动。
  那时,众人怕遭沈全方报复,都不敢与他来往。
  唯有刘江死心塌地跟着他。
  后来沈全方随便寻了个由头,拿油纸糊了刘江的脸,活活将他折磨至死。
  ……
  天珺卫二人用糙草席卷了沈全方的尸首,麻绳草草捆了几道,然后扛起来,跟在张钺身后。
  见张钺站在一处悬崖边,久久沉默。二人不敢出声,只得将沈全方的尸首继续扛在身上。
  忽地,听见张钺说道,“就在此处安葬吧。”
  二人应声,却见此处荒凉,脚下都是坚硬的岩石,根本无法下葬。
  张钺抬手,指了指崖下。
  二人顿悟,利落地将沈全方的尸身朝崖下一抛。
  张钺想着,运气好的话,还能让崖底的猛兽饱餐一顿。
  这也算是沈全方这些年,做过的唯一一件功德事。
  第28章 岭南行(二十七)来接她了……
  十月,阳光已褪去了盛夏的灼烧,微风穿过半开的窗户,带着几分初秋的爽利,又残留着夏末的余热。
  空气中浮动着院前那棵老桂树初绽的幽香,才开了零星几点的嫩黄,香气便淡淡的透了出来。
  清枝弯腰从木桌下摸出个粗陶罐子,哗啦一声,将里头的玉米粒尽数倾倒在桌上。金黄的玉米粒骨碌碌地滚向周围,清枝赶紧将它们拢到一起,又一颗一颗装回陶罐里。
  自打来了这儿,她每日往罐里添一粒玉米。
  起初罐底空落落的,丢一粒进去,能听见清脆的“哒啦”声。如今黄澄澄的玉米粒已堆了小半罐,再添新粒时,只有闷闷的一声“咚”。
  清枝垂着眼,一粒一粒地数着,数到最后,足足有一百三十二颗。
  她眼神微怔,指尖沿着陶罐粗糙的纹路细细瞧了一圈,原来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了。
  目光不自觉地又看向窗外,透过那扇半开的木窗,朝村口的山道看去。
  山道上空荡荡的,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清枝刚要收回目光时,余光里,有个人影从窗前一晃而过。她扬声道,“缸里还镇着个甜瓜,特意给你们留的。”
  说完她将罐子仔细地收进桌下,径直朝檐下的水缸走去。
  清枝忽地脚步一顿。
  不对。
  刘大牛今日安静得反常,若是往常,听见“甜瓜”二字,怕是连鞋都来不及趿拉,光着脚就要蹿到缸边来。
  她转身折了回去,抬手掀起半旧的蓝布门帘,却见刘大牛和衣而卧,只留个背影对着房门,连呼吸声都压得极轻。
  清枝放轻了脚步,慢慢挪到床边,声音压得低低的,“这就睡下了?”
  “嗯。”
  刘大牛闷闷地应了一声,被褥下的肩膀往里缩了缩,活像只团起来的刺猬。
  “可是身上不爽利?”
  清枝说着便要伸手去探他的额温。
  刘大牛突然将脑袋往被褥里一埋,声音闷得发颤,“我没事,只是困狠了。”
  清枝收回手,心里纳罕。这两只平日里能从鸡鸣蹦到月上梢头的皮猴儿,现在日头才刚偏西,竟嚷起乏来了?
  “那你歇着罢,我不扰你了。”
  清枝轻手轻脚退至门前,反手一带,门扇“咔嗒”一声合拢。
  刘大牛瞬间一个打挺坐起身来,他双手死死捂着脸,从指缝里漏出了几声抽气声,疼得龇牙咧嘴。
  “你掏马蜂窝了?”
  刘大牛这才惊觉,门扇虽合,清枝却仍在房中。她静静的立在门边的阴影处,眸色沉沉地瞧着他。
  他别过脸去,直挺挺地又倒回了床上,绷着嗓子一本正经道,“没有,那是小孩才闹的玩意儿。”
  清枝冷笑一声,半点情面都不留:“刘大牛,你也不拿个镜子照照,你这脸肿得猪尿泡似的,还嘴硬?”
  这时,她忽地惊觉,屋里只回来了一个,暗道不好,转身开门,提起裙子一路小跑着出了院门。
  果然,在闯祸这件事上,刘二妞一定比刘大牛更胜一筹。
  只见刘二妞站在河塘边,手里拿着一条软塌塌的什物,正往隔壁王家的臭蛋身上招呼。
  臭蛋嘴里骂骂咧咧,脚下却不住地倒退,一个不留神,又被二妞抢上前去,结结实实挨了一记抽。
  这番场景,清枝已经见怪不怪,而且连带着,她如今的性子也变得活泛了些。
  此处她双臂交叠在胸前,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手肘,目光跟随那根飞舞的什物移动着。
  清枝来这儿一个月后,两个小崽子便绷不住乖觉,渐渐现了原形。
  尤其是二妞,活脱脱就是村里的小霸王,连村口的鹅见了都要绕道走。
  这话可半点不掺假。
  她亲眼瞧见那大鹅刚支棱起翅膀,朝着二妞一个猛冲,二妞眼疾手快,一把钳住鹅颈,抡臂甩了出去。
  那白影扑棱棱划过半空,竟飞过一片菜畦,“噗”地一声陷进晒场边的草垛里。
  就在那鹅影划空而过的刹那,清枝心头突地一跳,她想,二妞这丫头绝不是个寻常人物。
  刘大牛不知何时也踱到了门边,与清枝并肩立着,两人一起朝二妞看去。
  大牛眯着肿成细线的眼睛,嘴唇胀得发亮,语气里透着对二妞的担忧,“我妹以后还能嫁出去吗?”
  清枝神色无波,语气平和,“小孩子家家的,不要忧虑这种问题。”
  刘大牛又问道,“要不要过去看看?万一出了什么事,大爷回来,我们会挨揍的。”
  清枝的目光仍紧紧地锁在二妞身上,她淡定地答道,“不用,小孩家的玩闹……闹……”
  话还未说完,她人已经飞过去了。
  只见二妞抡臂一甩,那什物便缠上了臭蛋的脖颈,借着惯势还绕了三匝。
  臭蛋被吓得哇哇大哭,两只手胡乱地扒拉着脖子上的物件,偏又不敢真去解开,只一个劲儿地往后退,可他退一分,脖子便被勒紧一分,使得小脸都涨红了。
  离近了清枝才瞧真切,二妞那小手里竟攥着一条碧森森的长虫,鳞片在日头下还泛着幽青的冷光。
  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那蛇也不知是死是活……
  最后,清枝拎着二妞的后衣领往回走,活像提着一只扑腾不休的小猫崽子。二妞倒也不恼,兀自甩着那条软塌塌的长虫,蛇尾在空中画着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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