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32节

  现在她住的屋子,便是专门留给张钺的。
  张钺半月前给刘家捎了封信,告诉他们,他家妹子要来此暂住一段日子。
  于是清枝刚下马车,便被刘二妞和刘大牛迎回了家。
  “清枝姐,你看!”
  刘大牛将鱼高高举起,鱼儿拼命甩尾挣扎,水珠四溅,打湿了他的衣襟和脸庞。他浑不在意,反而哈哈大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
  清枝单手接过活蹦乱跳的鱼,手指穿入鱼鳃,指尖便沾了些水光。
  她温声对着刘大牛说,“去田里摘几颗辣椒。”
  “好嘞!”
  说着刘大牛转身,一溜烟便跑远了。
  忽地,清枝胸口一阵刺痛,她原地顿住,深吸一口气,又缓了几息,那阵刺痛才勉强消散。
  她不禁皱眉,奇怪,这胸口为何突然就疼了。
  她抬头望了望村口,不知道小侯爷何时才能来接自己。
  这已经是她来柳桥村第八日了。
  第27章 岭南行(二十六)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信州城内的某处民宅内,徐闻铮静静地躺着,面容枯槁,眼下泛着黑气,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要察觉不到。衣襟半敞着,露出刚包扎好的伤处。
  衣服上的血迹早已干涸成暗褐色。
  莫大夫净了手,“咔哒”一声盖上医箱,语气极为冷淡,“这命是暂且吊住了。”
  说着他拎起药箱转身,临出门了又补上一句,“但何时能醒,得看天意。”
  出了门他也离不开这个院子,于是狠狠将旁边厢房的门撞开,将药箱往桌上一搁,坐在凳子上生闷气。
  这也不怪他火气大。
  前几天半夜,他睡得正香,突然闯进来几个蒙面的黑衣人,他们趁着夜色,二话不说便把他捆了,塞进一辆马车里。
  那马夫甩鞭子甩得极狠,车轮碾过坑洼处时,他的脑袋在车壁上撞出好几个大包,颠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他这副骨头架子,差点在半道上就散架了。
  车刚停稳,还没等他缓过神,就被人直接拽了下来,还把医箱也一并搬了下来。
  还没等他问话,那马夫跳上马车,鞭子一抽,马车就在他眼前一溜烟儿的,消失在了巷尾。
  背后的院门“哎呀”一声,他还没来得及转身,一条胳膊直接架在他脖子上,将他拖进了门。
  他站稳一看,才发现是张钺。
  “他若是断了气……”张钺瞅着他的医箱,“你这箱宝贝我就全往你身上招呼了。”
  莫大夫:……
  这几日,莫大夫几乎没合过眼,衣袍上全是血渍和药汁,还泛着汗酸味儿。
  他被抓来得急,连件干净的衣裳都没带。
  不过这徐闻铮也是命硬,他胸口那一刀,若是再偏个半寸,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
  还有那只箭,也是堪堪擦过要害处,给他留了几口气,才让他撑到自己来。
  想到这儿,莫大夫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当初怎么就让那清枝缠住了腿,还心软地赠了她救命丹药。
  若是没了它,这小哥当场咽了气,他也不用来此受罪。眼下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全须全尾的走出这道门。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和他同时叹气的还有隔壁房里的张钺。
  张钺的目光落在徐闻铮裹着夹板的手腕上,那截苍白的手腕仿佛已没了生机。
  他下意识去地探他的脉搏,指尖触到皮肤,感受到了那微弱的跳动,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那日在信江边上,徐闻铮就这般吊着一口气,一直撑到现在。
  他眼下担忧的,还有一事。
  自那日后,沈全方如同人间蒸发。
  城门守卒,天枢各个站点,以及散落各处的天珺卫,竟无一人发现他的踪迹。
  只要一日不寻着他,张钺心里就一日不得安宁。
  不过,只要寻着他,他便是必死的结局。
  那日在清泉和十二卫众目之下,沈全方叛迹昭彰,难洗罪名,天子震怒,特下了秘旨,若遇此人,立斩不赦,无需复命。
  清泉因张钺对沈全方射出的那一箭,呈给天子的密报中对他赞赏有加,说他不但没有临阵倒戈,还行了大义灭亲之举。
  压在头顶多年的阴云一朝散尽。
  如今天珺卫终于彻底脱里了沈全方的掌控,权利尽归他所有。
  只是,这世上再也没有徐闻铮这个人了。
  因为在所有人眼里,他已经死了。
  忽地,张钺想起了清枝。
  徐闻铮昏迷不醒,藏身在此处养伤,张钺也只能隐匿行迹,不便外出。夜深人静时,他常望着窗外的月色出神,不知道清枝在那里过得可还称心?
  张钺想着,至少要等徐闻铮醒来再做打算。
  就这般又苦熬了三日,张钺眼底都熬出血丝来。
  今日,他刚给徐闻铮净了手,忽地感觉有一道视线正看向他。
  他猛地抬眼,正撞上徐闻铮清明的目光。
  张钺赶紧喊来隔壁的莫大夫。
  莫大夫舒了一口气,“醒过来了,便有得救。”
  也就在这一日,张钺收到消息,沈全方被擒。
  戌时三刻,张钺单骑出城,直奔二十里外伪装成义庄的天珺卫密牢。
  地牢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渗水的滴答声在石壁间回荡,霉味混着血腥气往肺里钻。
  张钺举着火把,踩在湿漉漉的,散发着冰凉气息的青石板上,一步一步,朝着最里面那间牢房走去。
  沈全方身上的袍子已经看不清原本的颜色,他靠在还在透水的墙砖上,眼神如死物一般。
  瞧见有人蹲在自己面前,他也没有任何回应,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还是张钺先开了口, “沈大人,近日可好?”
  沈全方终于脸上有了松动,缓缓朝他转过头来。
  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底浮起血丝,活气还未漫到眉梢,就先在嘴角凝成个狰狞的弧度。
  沈全方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将这次南下事件翻来覆去嚼了千万遍。
  他历经沉浮,一向忍常人所不能忍,为何偏被徐闻铮这个还为及冠的少年,挑动内心最深处最嗜血的冲动。
  眼下他心里有了一个猜测。
  沈全方太了解龙椅上那位的性子,宁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如今他败局已定,只是不知,留给他的是哪种死法。
  张钺这次倒是耐性好得很。
  他将火把插在壁笼上,那焰火在潮湿的空气中跳动,偶尔会滋啦一声,连带着火光摇晃,影子落在张钺的脸上,忽明忽暗。
  “说起来,你还是我选出来的人。”沈全方的思绪被勾的很远,声音也有些飘渺。
  “外人都说我们亲如父子,但你对我,从不亲近半分。”
  “亲如父子?”张钺冷笑一声,“这几个字都让我觉着恶心。”
  沈全方没吭声,只将后脑勺重重靠回石墙,并不辩驳。
  有些事,两人都心知肚明。
  张钺问道,“你可曾想过,有一日自己会落得如此下场?”
  沈全方冷笑一声,“那你呢?若是哪日,你也落得我这般境地,可有人会站出来护你?”
  张钺笑得坦荡。
  沈全方阴冷的眼光如毒蛇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张钺,“我这两日想了各个关节,却独独忘了你。”
  良久后,他又吐出一句,“我是败在了你手里。”
  张钺笑着,笑意却浮于表面,眼底的神色越来越冷。
  “我该送你上路的了。”
  说着张钺抽出腰间的匕首,一把扎进沈全方的胸口。
  匕首插进去时,张钺故意偏了半寸,他手腕一拧,刃口在沈全方的脏腑间旋了个整圈。
  沈全方在剧痛中抽搐,却抬不起手臂来。
  他的四肢,早在天珺卫发现他时,便被生生砍断了。
  沈全方瞳孔骤然收缩,原来如此,张钺是在为徐闻铮报仇。
  忽地,所有的关节在此刻便都通了。
  这是张钺和徐闻铮联合设的局,张钺熟知他多疑,嗜血的脾性,徐闻铮精于环环相扣的谋算。
  “还有谁的仇,你可得快些,我这口气可撑不了多久。”
  沈全方只想速速求死。
  张钺慢条斯理地抽出匕首,“我不会让你死得太容易。”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薄油纸,轻轻地盖在沈全方的脸上,手法轻柔,眼神却冰冷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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