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12节

  眼下,他能为她做的,仅此而已。
  清枝噔噔噔地踩着楼梯上了楼,将随身物件一股脑地往包袱里塞,看见昨夜买的发带,指尖顿了顿,还是将其卷成小小一束,小心地放进了袖袋最里层。
  退了房,她朝着驿卒指的方向奔去,可行了好一段路也不见他们的身影。
  她抓住货郎的扁担,“大叔,你有没有见过两个官差模样的人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
  货郎摇头,清枝声音里带着细微的颤动,“谢谢大叔。”
  随即又转头问向一旁正在摆摊的大娘,“大娘,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长得极为俊俏,但是手上带着铁枷?他可能,可能蒙着脸……”
  清枝有些语无伦次,脚步也逐渐凌乱。
  沿路问了好些路人,却没有得到任何有关小侯爷他们行踪的消息。
  她站在十字街口,茫然地看向四周。
  这条街她明明昨日才走过,茶肆半旧的布幡,街口的那棵老槐树都是见过的。今日却觉得这里越发陌生。
  她指节拧着裙摆,喃喃自语道,“都怨我今早起迟了,昨夜安顿好应该与何捕头说清落脚处的。”
  “他们今早一定遇上了急事,所以才先行一步。或许他们也寻过我的。”
  她深呼一口气,“对,只是没寻到而已。”
  ……
  突然一个身穿玄色短打的大哥喊住了她,“姑娘,你可知自己要找的人,是去往何处?”
  清枝嘴里压着哽咽,“我只知他们要去岭南。”
  大哥指了指前方,“你去那边码头找找,若是走水路,便是朝那里去了。”
  清枝匆匆点头谢过,抓紧了包袱,一路小跑着朝码头奔去。
  码头上此时已经忙碌起来,船头相撞的闷响此起彼伏,漕工们将一袋袋米粮扛上货船,光裸的背部已被汗水浸透。
  何捕头寻妥了船家,折回码头,“半个时辰后,便可开船。”
  他言罢又走到路边,朝来时的方向望着,眸中隐有不忍之色。
  张捕头见状,抱臂走到徐闻铮身边,唇角噙着三分玩味,“你还真是铁石心肠,说扔就扔。”
  徐闻铮神色淡然,俯身拾起一截枯枝,蘸了蘸江水,在地上勾勒起蜿蜒的江势。
  “桐城至严州这段,江流平缓,舟程短促,他们不会挑这里下手。”
  说着,他手里的枯枝一划,指着某处,“若择水上行事,必取严州至兰溪这段,兰江湍流奔涌,水道又长,最是相宜。”
  张捕头见他言及正事,眼中戏谑之色顿敛,沉声答道,“我会按照计划,加紧筹备。”
  随即,他眸光一沉,看向徐闻铮,“刀剑无眼,到时候我未必护得住你的周全。”
  徐闻铮眼波微敛,淡声道,“无碍,我不喜有尾巴跟着。”
  张捕头闻言神色一松,大喇喇地往后一仰,靠在身后的木桩上,“你指的尾巴是?”
  徐闻铮凝视着江浪,并未应答。
  许是候船无聊,张捕头把玩着匕首,不死心地又问道,“你待清枝究竟是何心意?”
  徐闻铮望着船篙激起的水花出了神,许久后才低低应声,“虽是侯府的下人,但和我并无交集。”
  张捕头眼底闪过一丝试探,随即又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
  “这么说,你对她本无情谊。”他环顾四周,嗤笑道,“也是,把人丢在这种地方,能有什么旧情可讲。”
  “可那小丫头待你一片赤诚,没想到你这般无情。”
  张捕头啧啧两声,“不愧是高门贵胄,小侯爷这心肠,当真比常人冷上三分。”
  徐闻铮声线依旧,“我早就不是什么小侯爷了。”
  何捕头走上前来,对着两人喊道,“开船了。”
  此时码头人头攒动,船板被踩得吱嘎乱响,汗酸味混着鱼腥气扑面而来。
  张捕头起身,拽着徐闻铮手腕上的铁链,忽地发力,徐闻铮身形一晃,踉跄了两步。三人的身影逐渐没入黑压压的人群当中,顺着人流朝码头走去。
  “小侯爷!”
  突然,岸上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唤。
  第11章 岭南行(十)你家主子不要你喽……
  徐闻铮的步子微不可见地停了一瞬。他没有回头,只是垂下眼,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然后跟着众人继续前行。
  “小侯爷!”
  清枝又焦急地唤了一声。
  她见小侯爷迟迟未应,只当是码头嘈杂,淹没了自己的呼唤。于是加快脚步,侧着身子在人群中穿行,发髻被挤散,一缕青丝垂下肩头也浑然不觉。
  旁人突然抬手一挥,她一个重心不稳,猛地后退两步,差点踩空掉进河里。即使这样,她的眼睛始终紧锁着码头那道清瘦的身影,包袱被她紧紧护在胸前,脚下的步子越发急促。
  她像一尾银鱼拼命往前钻,布鞋被人踩了好几脚,脚趾被踩得生疼也顾不得了。
  那个身影越来越近,她猛地探出手去,指尖终是拽住了他的衣袖。
  徐闻铮的身形骤然一滞,低垂的视线沿着那只紧抓着衣袖不放的手指缓缓上移,最终落在了清枝的脸上。
  清枝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她笑得灿烂,脸色的焦急一扫而空,胸口微微起伏,抬手将落在肩头的发丝别到耳后,才张口说道,“总算是赶上了。”
  声音里带着奔跑后的轻喘,又透着几分松快的笑意。
  “我应该早些起的,差点错过了时辰。”
  她说着,语气里带着几分懊恼,又有些庆幸,眉眼弯弯地看向何捕头,“昨夜应该告诉何叔我住哪家客栈。”
  见何捕头回头,清枝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
  何捕头见清枝跟上,脸上的高兴刚刚浮起,还未到眼底,便又露出一丝不忍,他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着转过头去,踏上了船。
  清枝见徐闻铮停下脚步看她,眼神冷漠,不由得心下一紧。
  她抿了抿唇,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分,“小侯爷,你别生气……”
  徐闻铮神色未变,只是淡淡地出声道,“不怪你。”
  短短的三个字,让绷在清枝心头的弦微微一松。
  她悄悄呼出一口气,唇边又扬起浅浅笑意,转头瞥见身后准备登船的船客已是不多,她侧身让了让,轻声道,“我们也快上船吧。”
  清枝的眉眼虽是笑着的,可徐闻铮却听得出她语气里的乞求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她脸上细汗连连,眼尾泛着薄红,似乎刚哭过,却强撑着笑脸。
  见徐闻铮不动,清枝拽着他衣袖的手指又紧了几分,似乎是怕她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一般。
  清枝仰着脸,又唤了一声,“我们上船吧,小侯爷。”
  她眼尾的红晕快要漫过眼头,却硬挤出一弧月牙弯,嘴角想往上翘,却止不住地向下撇着。
  “小侯爷,清枝错了,下次不敢睡过头了。”
  徐闻铮突然胸口发闷。他蹙了蹙眉,这种从未有过的情绪突然涌出,一时间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他硬着声线说道,“你没做错。“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原本也没打算带你。”
  清枝愣住原地,有些恍惚,唇瓣微微发颤,随即抿成直线,那抹勉强的笑意也一点点消散,最终只剩一片苍白的茫然。
  码头上的人潮散去,只剩下清枝和徐闻铮两人相对而立。一阵风将清枝别在耳后的发丝再次扬起,衬得她瘦弱的身形更添了几分伶仃。
  船家走到船头,粗声催催促道,“要开船了,你们二位到底走还是不走?”
  张捕头倚在船沿上,嘴角噙着几分玩味,故意扬声道,“清枝,你家主子不要你喽。”
  话音一落,船上众人便投来视线,有好奇打量的,有幸灾乐祸的,更有几个婆子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的窃笑。
  徐闻铮想抬手帮她理好那缕发丝,指尖顿了顿,却终是没有抬手。他想,最残忍的莫过于给清枝留下念想。
  他收回目光,转身踏上船板。
  江风渐急,推着浪头一个接着一个地拍打着船身,下放的篷布也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徐闻铮脚上的铁链摩擦着木板,步子有些迟缓。
  清枝立在岸边,看着他缓缓上船,连一个回眸都不曾留下。
  清枝忽然觉着今日的风尤其大,竟吹得她眼眶发酸,视线也逐渐模糊起来。
  突然徐闻铮身形一晃,清枝下意识地快步上前两步扶住,轻声说道,“我扶你上去。”
  徐闻铮既未应允也未推拒,只是低垂着眼睫,目光轻轻落在她脸上,看着她红透的眼眶,未发一言。
  清枝将他扶上船,手指缓缓松开了他的臂弯,从袖中掏出一条发带。
  “这是我昨夜在夜市上挑的……你若是不喜欢,扔了便是。”
  见徐闻铮不接,清枝指尖微颤,咬着唇将发带塞进他手心,“小侯爷,一路保重。”
  说完她转身快步下了船,生怕徐闻铮会当着她的面拒绝一般。
  船身缓缓离岸,水浪拍打着木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徐闻铮垂眸,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发带,上面还残留着些许温度,许是她一直贴身带在身上,染了她一丝体温。
  发带的尾端被河道上的风吹起,轻轻拂过他的手腕,让他本就杂乱的思绪更乱上几分。
  张捕头站在船舷边,见徐闻铮一直背对着岸边,摇头叹息,“清枝跟了你这样的主子真是可怜。”
  见徐闻铮沉默不语,他继续说道,“我给京都递了消息,若你现在反悔还有退路。”
  说着他将视线转向别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船舷,“等到了严州,可就拉弓没有回头箭了。”
  徐闻铮的指尖慢慢捻拢好发带,收入贴身的衣襟内,绸缎擦过心口,某种暗晦不明的心绪又从心底涌起。
  他微微闭眼,按下那股涌动,再睁眼时,眸中又是一片清冷,“一切按计划行事。”
  张捕头得到回应,转身欲走,却又忍不住回望码头,清枝的身影正逐渐远去,在朝霞的暖色中俞显渺小。
  她依然如开船时那般静静伫立在原地,张捕头轻笑出声,“她好像只无家可归的落水小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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