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第11节
她停在一个摊位前,指着摊上的吃食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摊主正忙着,抬眼一看,面前站着一个清瘦的小姑娘,热情地回应道,“这是签菜,姑娘要来点吗?”
清枝挑了几样小菜,给了十五文钱,接过摊主递来的竹筒,拿出一根肚丝签,咬了一口。
牛肚切丝与笋片穿在一起,一口咬下去,肚丝弹牙,笋片吸满了汤汁,汤汁里竟藏着一缕深山独有的清香,似是松菌混着不知名的草菇,鲜味至极。
清枝在夜市中转了几个摊子,折返回客栈时,手里拿着一条青绿色,两端绣着回字暗纹的发带。
不觉间,夜便深了。
窗外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更显得这夜寂静清寥。
今晚不能守着小侯爷,清枝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她似乎习惯了他身上那股清冽中混着草药的香气和苦涩气息。
客栈的床塌很舒服,薄薄的棉被盖在身上,清枝感觉温软无比,可就是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觉。
她索性披衣而起,倚坐在窗边,单手托着腮,看着驿站昏黄的两盏灯笼在夜色中洇开一团暖色。
不知小侯爷此时可还安好?
夏夜的马棚,热气裹着草料发酵的酸臭气息萦绕在徐闻铮的鼻尖,熏臭无比。他靠着斑驳的土墙,身边是蚊虫的嗡叫。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枯坐到天明时,马棚外夜色忽地一沉,一身穿鸦青夜行衣,带着玄铁面罩的男子突然出现。
他并未出声,只将一枚乌木令牌往看守眼前一递,看守便猛地膝盖一软,直直跪下。
那人微一摆手,看守速速起身,躬身告退。
棚柱上悬挂的灯笼将他的身影拉得斜长,徐闻铮微眯着眼,看着他一步一步朝自己靠近。
来人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徐闻铮,鸦青的衣摆离他不过两尺。
“那波人跟上来了,你打算如何?”。
此人开了口,是张捕头。
徐闻铮神色未动,眼睫低垂间拂过一丝了然。
他抬头,眼神毫无惧色,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还能如何?我不过是个饵。”
张捕头没想到徐闻铮会通透如斯,一时间神色微愣,即而感叹道,“小侯爷果然是七窍玲珑心。”
此番押解,徐闻铮就是那只饵,引暗中人上钩。等鱼上了钩,这饵当然就没了价值,他的死活也就跟自己无关了。
徐闻铮漫不经心道,“按我朝律令,通敌叛国者,押解官差为四人,此番却只有两人。”
原因不道而明。
这两名中有顶尖高手,派两人足矣。
他不再看向张捕头,指尖轻扣着铁链,“我朝最神秘的一支暗卫名为天珺,首领真容至今无人得见。”
张捕头手指在袖中摩挲着令牌,抬眉问道,“与我何干?”
徐闻铮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你是天珺卫现任首领。”
张捕头缓缓蹲下,逆光的脸还带着面罩,看不清神色,独留一双锐利的双眼,直直地与徐闻铮对视。
徐闻铮猜到他出自天珺,并不算意外,可从何得知他是天珺的首领?他忍不住脱口问道,“你如何断定?”
徐闻铮笑笑,拂去袖口的草屑,“我自幼长在侯府,判断是不是上位者,不是什么难事。”
听及此,张捕头眉峰微挑,不由得露出几分欣赏,他不再赘言,单刀直入地问道,“有没有兴趣,做个交易?”
第10章 岭南行(九)她喜欢这里
初夏的夜,棚顶茅草白日里吸收的热气,在此刻不断地蒸腾,扩散。
栅栏里的马儿懒散地垂着头,尾巴不时甩动,驱赶蚊蝇,四周虫鸣与马儿低沉的闷哼混在一处,更添了几分煎燥。
偶尔一阵微风拂过,茅草沙沙作响,却带不了多少清凉。
张捕头眉梢轻挑,眼底闪过一丝暗芒,“所以,你出昭狱那日,便料到徐家会是这般局面?”
徐闻铮顿了片刻,眼底泛起丝丝血色,“还要早些。”
早在昭狱的镣铐锁上他的手腕时,他便知道徐家逃不过这命数。
棚柱上悬挂的灯笼骤然熄灭。
徐闻铮抬眸望向天际,东方泛起浅浅的白色。
此夜尽了。
张捕头眼底透着几丝玩味,指节抚摸着刀鞘,“你且说说,为何单留你一人做饵?”
徐闻铮凝视着东边那一抹灰白,声线清冷,“若留我爹做饵,那条鱼未必能吃下。若留旁人做饵,又怕那鱼不上钩。”
他转过头来,与张捕头四目相对。张捕头带着审视的眼神中划过一丝杀意。
徐闻铮面不改色,语气依旧无波无澜,“这般算来,倒是我这颗鱼饵,最合适不过。”
张捕头瞳孔骤然一缩,指节握住了刀鞘,眼前这少年尚未及冠,脸上还带着一丝少年气,说出的每个字却如银针一般,精准刺入要害处。
他想起徐闻铮当初在狱中,硬生生扛住那两鞭,怕是已料到了今日的局面,他竟能揣着满门血仇,神色至今未崩。
张捕头鹰隼一般的目光死死锁住徐闻铮的面容,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但眼前少年苍白的脸如寒潭一般,任他如何打量,不起一丝涟漪。
仿佛带着一张量身定制的面具,完美却空洞。
他忽地心惊,他的主子将来可会为今日留下这少年的性命而追悔莫及?
张捕头起身,饶是自幼便在艰难险境中淬炼,屡次忍常人所不能忍的他,此刻也觉得这环境甚是煎熬。而徐闻铮这个自小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养大的小侯爷,脸上却寻不出一丝难耐之色。
“我们尽快出发,一切按计划行事。”
临走时,张捕头终是忍不住回身,“你所求的,当真仅此而已?”
徐闻铮甘愿以命为筹,布下此局,不过是求一份清枝的路引和户籍,以便她能留在此处。
一只萤火虫误入棚中,在昏暗中划出一条微弱的弧光,然后正正落在徐闻铮的指尖。他望着眼前忽闪忽闪的光亮,脸色也柔和了几分。
张捕头见他不应,也不便多言,转身隐入马棚外灰淡的夜色中。
徐闻铮手指轻抬,萤火虫忽地惊起,尾芒在空中跳跃徘徊,他的视线追随着这点点光亮。
张捕头的问话犹在耳畔回响,“你所求的,当真仅此而已?”
旁侧的马儿正噘着草料,窸窸窣窣的声响在耳边回荡。
他听见自己说,“她喜欢这里。”
……
徐闻铮看向天际,此时整片天都泛起蟹壳青色。一阵晨风悄然潜入,带着淡淡的青草气息,轻轻掠过他的眉眼。
他闭目后仰,肩背陷入土墙之中,墙皮碎屑落在他的肩头,显得整个人颓然至极。
苍白的皮肤上是一层细密的汗珠,神经松懈后倦意便席卷而来,厚重难消。
张捕头和驿丞在递解单上画了押,将白册放入怀中,走到何捕头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启程了。”
何捕头睡得正沉,忽的听见张捕头的低喝,他虽睡意未消,眼底还泛着青黑,但也利落地翻身而起,五指为梳将头发快速挽起,接着穿上号衣,将粗布包袱打了个结背在身后。
一刻钟后,他已经站在驿站门口等候。
……
几个挑水的的汉子从客栈外的街道上走过,扁担“吱呀”作响。晨光透过雕花窗棂,照在清枝的脸上。
一只麻雀落在清枝房间的窗檐上,自顾自地叫着。
“啾啾——唧,啾啾——唧!”
……
叫音又引来了几只麻雀,落在窗檐上叫得欢快,一声接着一声,时高时低。
鸟叫声将清枝从睡梦中唤醒,她猛的坐起身来,惊得麻雀扑啦啦展翅飞走。
她起身撑着窗檐,探出身子看向驿站。
此时驿站已开了门,驿卒正拿着扫帚清扫台阶。
昨夜她坐在窗边,许是吹多了风,头越发滞重,不知不觉便枕着胳膊睡了过去。
她走到盥洗架旁,掬了一捧冷水拍在脸上,盆中的水波未平,她已将用过的棉布巾子挂在架子上,青丝随手挽成一个椎髻,斜插一支素银簪了事。
打开房门,布鞋踏着木梯,急急下了楼。
她想小侯爷了。
一路小跑至驿站门前,微喘着对正在洒扫的驿卒福了福身:"这位小哥,可否劳烦帮我寻一下何捕头?"
驿卒闻声抬头,见面前站着的竟是一个小姑娘,他杵着扫帚想了想,刚才离开的那队官差里,似有一人姓何,于是说道,“姑娘你来迟了半步。”
他指了指前方的街道,“他们往东边去了。”
“谢谢小哥!”
话音未落,清枝已经拎起裙子转身,一路小跑回了客栈。
何捕头跟在张捕头身后,犹豫了半响,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清枝不等了吗?”
张捕头闻言,朝徐闻铮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唇角扯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问他去。”
何捕头脚步忽的顿住,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他默不作声地跟在队伍后面,走出十余步,不忍心地又回头看了看。
街道上开始有了行人的身影,却不见那个瘦瘦小小的姑娘。
何捕头跟在徐闻铮身后,语气颇有些不满,“若是不喜她,大可跟她说清楚,这般不告而别,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徐闻铮听罢,唇角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却终是一言未发。他目视前方,脚下步伐仍保持着先前的步调,分毫不乱。
他暗想,清枝手上的银钱足够她在这里安顿下来。以她的手艺在这里谋个掌勺娘子的活计不算难事,或者自己开间食肆也未尝不可。
将来找个老实本份的汉子结婚生子,纵是粗茶淡饭总好过跟着他颠沛流离,饔飧不继。
这本就不是她该走的路,如今抽身,对她而言,反倒是一桩幸事。